逐鸞 第7節
大夫同車旁的馬臉重城官吏低聲交談了幾句,后者向馬車里的謝蘭胥遙遙行了個禮,帶著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馬車。 剛去了沒多久的王氏訕訕地走了回來。 “母親,怎么說!”荔晉之迫不及待地問。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開這個口——”王氏臉色難看,“他說刺史夫人省親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稟報之后,才能定奪?!?/br> “等那刺史夫人回來,那都什么時候了!”荔晉之怒道。 “那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現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說。 身后的爭執一直持續到鄭恭驅趕流人繼續趕路。 荔知假裝沒有看見王氏袖子里鼓出來的一塊,和紅著眼睛抹淚的荔惠直不同,她對將分崩離析擺在明面上的荔家命運并不關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臉驚訝地從八寶架前轉過身來,手里那尊鐫刻著青松雪亭小童溪邊作樂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確是中毒?!贝蠓蚬?,以謙卑的姿態說道,“皇孫和普通流人的口糧是分開提供的,老身檢查了馬車里的食物,發現了少量的金剛石粉末?!?/br> “金剛石粉末——那是什么東西”刺史皺眉。 大夫緩緩道:“回大人,金剛石原是一種礦物,無法食用。但若是將金剛石碾磨后的粉末下到飲食中,金剛石粉末會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積月累下,便會嘔血而亡?!?/br> “原來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給他開藥了嗎” “老身看他體虛,便給了幾瓶自己研制的驅寒丸??梢詽櫡窝a氣,但是對他所中的金剛石毒卻沒有用處?!?/br> “如果得不到醫治,他還活得了多久” “多則一年,少則半年?!?/br> 刺史聞言陷入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剛剛開始,若是按這個時間來算,皇孫很有可能走不到鳴月塔就會死在路上。 這倒是如了許多人的愿。 大夫遲疑了片刻,說,“還有一事……雖然老身在馬車里的食物中發現了金剛石毒,但或許是老身醫術不精,他的癥狀并不十分吻合……” 刺史并不吃驚,也無心追問。他擺了擺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br> 大夫把該說的都說了,他行了一禮,默默退出書房。 馬臉官吏覷著重州刺史,試探道: “大人,你以為呢需不需要換個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br>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廢太子樹敵無數,想要他斷子絕孫的人不在少數。大夫發現的只是金剛石毒,但那謝蘭胥身邊,能要他命的恐怕多著呢?!?/br> 馬臉官吏很快明白過來:“大人說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錢買命?!?/br> “有這么多人對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氣。你給我們的人傳個話,讓他們不必做多余的事?!贝淌贩逝值拇笫致湓趦r值連城的玉山子上,來回摩挲著青色的山頂。他意味深長地笑道:“畢竟這種事……還是京中的貴人們在行?!?/br> …… 流放者的隊伍,像一條灰色的帶子在暗綠色的山林間起伏。 荔知等人離開重州已經數日。出了山還是山,不見一點人煙。 遠處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癥,黯淡的余暉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滅。 當流人聽見原地扎營的消息,紛紛疲憊不堪地癱倒在地上。無論曾經的身份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黃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圍聚的外圍,自覺地將自己擯棄于以王氏和荔晉之為中心的交談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邊, 她趁著無人關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當初鮮血淋漓的傷口已經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丑陋的血痂。這樣的傷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當場就會叫她暈厥。荔知卻像根本不知道這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影響似的,漫不經心地查看自己的傷口。 “吃飯了!不許搶啊,小心鞭子!” 長解鄭恭拿著熟悉的木桶出現,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鄭恭從木桶里拿出干糧,不耐煩地扔給荔知。 饅頭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發現比起之前好歹還有拳頭大的干糧,現在只有掌心那么大一點了。 荔知飛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別人吃剩下的東西——不是只有小嬰兒拳頭大,就是大半腐爛長毛,連顏色都變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干癟的饅頭,但很快就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官爺,行行好吧!這太少了,再多給一點吧——” 拿著巴掌大一塊餿饅頭的男人哀求著抱住鄭恭的大腿。 “沒有就是沒有!不識好歹就什么也別吃了!”鄭恭一腳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爺,求求你,多給我女兒一口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一名婦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兒蜷縮在一旁,像一把隨時都會散架的骨頭。 “滾,真他娘的晦氣!”鄭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動搖地將婦人的哭求扔到身后。 無論流人們如何哀求,到手的糧食只少不多。 自從踏入奉州地界,氣溫愈發嚴寒,每日都會有流人病倒。對于鞭撻之下也無法趕路的重病犯人,役人會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結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么,從發臭變色的干糧,到如廁路上隨手薅的樹葉——如果有一條蛇在眼前,荔知也會想辦法讓它變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決不了的猛獸才會在外游蕩覓食。 為了避免野獸襲擊,現在如廁的隊伍從三人一組變成了五人一組。盡管如此,荔知偶爾還是會看見林中游蕩的綠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著干澀發黏的餿饅頭,忽然看見剛剛抱著鄭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經吃完了自己的糧食,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荔知身邊的神丹。 人餓得極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見過饑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謬現實,吃狗rou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荔知為神丹在流放隊伍中的未來感到憂心,能做的卻也只是摟緊神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男人貪婪的視線。 庶妹荔香在這時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頭,趁著背對鄭氏等人的時候,想要將小半塊餅喂給神丹。 荔知認出那是剛剛鄭恭才給她的口糧,荔香或許吃了一點,或許沒吃,反正在荔知看來,那小半塊餅和鄭恭給她時沒什么兩樣。 她皺起眉頭,想要阻擋荔香的行為,神丹卻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餅。 人餓得前胸貼后背,狗同樣如此。荔知無法指責神丹。 “……你怎么不吃”荔知道。 荔香撫摸神丹的時候,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縷微笑,荔知跟她說話后,她的神情轉為帶有怨氣的冷漠。 “我不餓?!崩笙憷浔卣f。 “不餓也要吃?!崩笾囍鴦裾f,“不然你怎么走得到鳴月塔” 荔香嗤笑一聲,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不屑。 “無所謂了?!彼龘崦竦さ念^頂,眼中露出一絲哀傷,“荔家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到了鳴月塔……又能怎樣”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硬地繼續說道: “我聽見……有人在討論吃狗。你……最好小心一點……別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誰都喜歡神丹……” 最后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弱。荔知幾乎聽不清她的聲音。 荔香的臉上透著病態的潮紅,干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絲血色。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一會氣。 她還記得就在十幾天前,荔香雖然臉色蠟黃,但臉上仍有rou,現在卻是一具搖晃的骨架子,連眼窩也深深地凹陷進去。 天寒地凍,每一陣風里都像是藏著一億根銀針。 所有人都裹緊自己身上單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隨意任袖口灌著冷風。 這里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后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著一口氣殘喘,也要面對無數流人的貪婪目光,他們為了能夠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禱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睜不開眼睛。 不會有人幫她的,也沒有人能夠幫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彼櫰鹈?。 “別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惡劣的語氣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br>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諷刺在她燒得通紅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什么時候……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她說,“在這種時候……這種鬼地方……除了認命,還有什么辦法” 荔香不愿再說什么,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生母鄭氏那里,鄭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和荔晉之說話。 第二日,荔知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難移。 作者有話說: 因為配合榜單,調整字數的原因 明天停更一天(我看了下在這里休息一天比較好,不然正好卡在精彩部分了) 第7章 “快起來!” 凌厲的鞭子落在荔香身上,她卻只像一塊棉花那樣微微顫了顫,連一聲痛哼都沒有發出。 周圍的流人生怕牽連自己,只顧在四周役人的挾持下往前趕路。有幾個荔家人因為荔香停下了腳步,那是荔香的生母鄭氏,和她同母所生的庶兄荔晉之。以及荔知一人。 王氏拉扯著想要停下的荔惠直,不讓他回頭看也不讓他出聲問,強迫他不停往前走。 鄭恭威懾的幾鞭子下去也沒能叫荔香爬起來繼續趕路,他只好叫來甄迢一同見證: “她走不動了?!编嵐У氖址旁谂宓兜陌咽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