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磨 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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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地,整個食堂后廚都是一靜。大家伙不知想到了什么,彼此相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搖搖頭,滿目惋惜。 陳姐熱心善良,又是個話癆,平日里就算后廚沒人和她嘮嗑,她也能自己跟自己碎碎念半天。這會兒又自言自語地念叨開:“阿雯勤快能干,學東西快,又肯吃苦,多好一丫頭??上О?,可惜……” 監獄后大門處。 黎明未至,兩個持槍值勤的獄警分別矗立于大門兩側,清一色的綠色制服,腰間別裝備帶,上衣扎得很緊,衣著板正,面無表情,釘子似的,映著昏沉灰暗的天色,遠看去就像兩樽地獄傳說里的羅剎鬼,教人望而生畏。 凌城的亂,在方圓百里都是出了名的,而泰安監獄是關押本地所有重刑犯的地方。要看管一幫真正的惡鬼,獄警們職責大過天,自然只能比惡鬼更兇悍。 阿雯初來泰安監獄那一年,成天膽戰心驚,甚至都不敢多看那些獄警。好在幾年時光過去,她對監獄各處已經慢慢熟悉,也就沒那么怕了。 這會兒時間實在太早,天幕下的一切都很模糊。 映著監獄大門照下的巡邏燈,阿雯依稀看見門外道路上側翻了一輛拉貨的三輪車,各種蔬菜水果呼啦啦散落滿地。 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大爺正彎著腰,把那些蔬果重新拾起,規整裝入一個干凈的白色化肥袋。 阿雯走到門崗前,往里頭張望了一眼,好半晌才鼓足全身勇氣,試探著喊:“警……警官?” 她聲量不大,而且有非常輕微的口吃,恰好外面一輛救護車駛過,警笛聲將她的聲音完全掩蓋。喊完,門崗內仍舊死寂一片,沒人搭理她。 無奈,阿雯只好走得更近,忐忐忑忑敲了敲那扇緊閉的房門,拔高嗓門又喊了聲:“警……警官?” 這一回,嗓音清楚無比傳入室內。 男監高墻里清一色的臭男人,連典獄長養的鸚鵡都是只雄性,這聲音輕盈柔婉,罕見之至。 門崗內的人正要喝水,聽見這聲音,揭保溫杯蓋的動作明顯一直滯。他靜默兩秒,杯子一撂,放下隨意交疊起的長腿,慢條斯理站起身,開門出去。 瑟瑟秋風中,阿雯安靜地等在屋外。 凌城這地方,要不怎么說它神佛不渡。夏天熱得像火爐,一入冬又像個巨大的冰窟,活靈活現的一座人間煉獄。 入秋不過月余,氣溫已經驟降到十幾度,凌晨時分,空氣都顯得涼意沁骨。 阿雯每天起早貪黑在后廚工作,大火爐子燒得通紅,環境溫度高,加上在食堂上班要統一穿工作服,她套在里面的衣服都很單薄。 這會兒風一吹,單薄的工作服不足以御寒,瞬間凍得她一個激靈。 阿雯雙手對搓了幾下,原地踏踏步,讓自己的身體暖和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突兀響起,沉沉穩穩的。她怔怔地緩慢抬眸,看見門崗里走出來了一個男人。 和所有獄警一樣,對方身上也穿著板正筆挺的獄警服,個子目測有一米八幾,肩寬腿長,體格強健而高大,視線再朝上,借著頭頂森白的巡邏燈光,阿雯看清了男人的相貌。 很引人矚目的一張臉,膚色偏深,眉眼深邃,鼻梁直而挺,鼻頭長得頗具特色,是東方人里最罕見的盒形鼻,硬是在英挺周正里平添了幾分貴氣。 男人的眼神很淡漠,靜得像一攤沒有起伏的死水,很冷漠地看著她。 短短幾秒,阿雯心里生出懼意,害怕里,又夾雜一絲好奇。 門崗這邊的獄警,她在這工作幾年,幾乎全都見過。但這位年輕警官卻很面生。 不過,他長得還挺好看。 就在她出神的當口,眼前的警官開口了。他漠然地問:“你有什么事?” “哦,你……你好警官,我是這里食堂的員工?!卑Ⅵ┍M量讓自己的話語連貫。她擠出一個笑,伸手指指大門外,“外……面這個大叔來給我們送菜,車子翻掉了。菜好多,灑了一地,我要過去幫忙,不然全監獄的人吃飯……吃飯就不能準時了。你開下門,放我出去,好嗎?” 這番話,雖然詞匯搭配不當,句式結構也有點問題,但阿雯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她很少和人交流,久而久之,語言表達能力也就隨之退化。 這邊廂,聽完阿雯的話,警官轉頭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輛翻倒在路邊的三輪貨車和滿地瓜果。 他沒有再多言,徑直上前刷臉打開鐵門。 “謝……謝謝你?!?/br> 阿雯朝警官感激地點點頭,接著便快步走出監獄,幫老齊撿起滿地的菜。 “齊大爺,你、你這車怎么翻了?”阿雯從旁邊找了個大袋子,蹲下來,邊撿東西邊隨口問。 “說起這個就來氣!”老齊氣得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肯定又是哪家倒霉蛋子搞惡作劇,把火磚橫在路中間,我本來就有白內障,這大清早的什么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把車給騎翻了。唉,這些西紅柿估計大部分都摔裂了?!?/br> “沒……關系,裂了就裂了,洗干凈炒成菜,吃進……肚子也都一樣的?!?/br> 阿雯呆呆地笑,安慰了老齊兩句,隨后便低下腦袋,專心致志撿菜。撿著撿著,視野里忽然映入一只修長瘦削的大手。 那只手拾起幾只西藍花,給她遞過來。 阿雯一愣,遲鈍地抬起腦袋。是剛才那個給她開門的獄警。 “你……”阿雯睜大了眼睛,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男人繼續一言不發地撿蔬菜,兩顆火龍果,一只香橙,然后再默默裝進她腳邊的口袋。 阿雯看了一會兒,終于看出這名警官是在好心幫助自己和老齊,小聲說道:“謝謝你啊,警官?!?/br> 男人聞聲,視線微抬高,移動到阿雯臉上。 女孩的年齡應該不過二十五六歲,穿著最普通的食堂工作服,為防油污和落發,頭上還戴著一個老氣橫秋的白布帽子。 她的氣質并不出眾,儀態也不算很好,背脊有點彎。臉倒是很小巧,右臉白皙干凈,眼睛的形狀像一道半彎的月牙兒,可整張左臉卻遮蓋在厚重的黑色劉海之下,怎么都看不清。 有點兒像日本動漫里的發型。 男人朝阿雯抬了抬下巴,腔調隨意自如:“向懷遠?!?/br> 阿雯木木地愣了下,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向懷遠。那是什么? 男人看著她的眼睛,解釋道:“向懷遠,我的名字?!?/br> “哦……”對上男人英俊的臉,阿雯又習慣性地反應了幾秒,緊接著,便莫名一陣心慌。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自卑從內心深處涌現出來。 她下意識側過身,用右臉朝向他,一字一句地回過去:“向、向警官你好?!?/br> 枯燥乏味的清晨,冰冷肅穆的監獄,向懷遠忽然覺得,這個蓄著長長厚劉海的呆姑娘,有點兒意思。 于是他盯著她,再次出聲搭腔:“你呢。叫什么?” “我叫……阿雯?!卑Ⅵ┻@樣回答。 答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驟然暗淡,垂下眼,飛快起身跑到老齊身邊,再不敢和背后的年輕警官多說一句話。 眾人拾柴火焰高。三個人的力量就是大,沒多久,散落在路上的蔬菜果子便重新歸位,回到了老齊裝菜的三輪車上。 撿完菜,阿雯帶著老齊從后門進入,徑直往食堂方向走。 向懷遠回到門崗喝了口茶。透過玻璃窗,看見那輛拉貨三輪車吱嘎吱嘎進入監獄大門。 三輪車在側翻事故中損壞,沒法兒再騎,只能由人力拖著走。好在送菜的大爺常年勞動,身子骨硬朗,推著車走也不算太吃力。 那個叫阿雯的女孩子也沒閑著,兩手撐在三輪車后方的鐵欄桿上,實誠得很,卯足力氣往前推。 向懷遠看了幾眼,準備過去搭把手。剛走到門口,又看見一個穿食堂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出現,連同送菜大爺和阿雯一起,把車給拖走了。 這時,一個年齡更小的獄警開門走進來,滿臉笑容道:“謝了啊遠哥,你這剛調來就讓你幫我值班,改明兒請你吃飯!” 小獄警說著,掏出盒中華從里頭抖出一根煙,給向懷遠遞過去。 向懷遠隨手接過煙,拿出打火機,卻沒急著點燃,目光仍舊瞧著那輛三輪車遠去的方向。 “遠哥你看什么呢?”小獄警心生不解,探出腦袋,循著向懷遠的視線看了眼,嘴里道,“剛才聽說送菜的車在大門口翻了,還真是啊。嘖嘖,夠點兒背的?!?/br> 向懷遠沉默幾秒,忽然一聲嗤笑,說:“現在的小姑娘,干什么不好,泰安監獄這種地方也敢來?!?/br> “小姑娘?”小獄警皺著眉一陣思索,恍然大悟:“遠哥,你說的不會是食堂那個阿雯吧?” 向懷遠眼皮微掀:“你認識她?” “她在這兒干了好些年了?!毙—z警說,“那女孩兒傻乎乎的,反應遲鈍,理解能力也有點問題,和她說個話得費老大勁。不過也是個可憐人,唉?!?/br> 向懷遠擰了下眉;“怎么說?!?/br> “她……” 小獄警似乎有點猶豫,左右環顧了一下,才壓低嗓子說道:“遠哥,你應該還沒看見吧?阿雯左臉有一個很大的傷疤,嚇人得很,不知道怎么弄的,所以她才用厚厚的頭發遮住半張臉?!?/br> 聽完小獄警的話,向懷遠把玩著手里的金屬打火機,腦海中莫名浮現起,那個女孩兒認認真真撿蔬果的瘦弱身影。 片刻,向懷遠問:“她怎么被招進來的?” “咱凌城這種地方,泰安監獄又是出了名的牛鬼蛇神聚集地,歷來只關犯了重罪的罪犯?!毙—z警聳聳肩,“食堂的活工資又低又辛苦,起早貪黑,能招到人都不錯了,誰還管得了其它?!?/br> * 凌城坐落于邊境線,魚龍混雜,城市治安狀況常年不佳。在這樣的城市背景下,凌城本地人便漸漸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天一黑就盡早回家,盡量不在外面多停留。 夕陽西下,夜幕低垂。 阿雯把最后一個洗好的不銹鋼餐盤放進大型消毒柜,直起身,捶了捶早已酸得沒知覺的腰,回休息室脫下工作服,換上自己的便裝。 監獄食堂的工作很辛苦,但作息規律,工作環境相對單純,也不用費腦子跟人打交道,阿雯對此很滿意。 和陳姐她們打完招呼,她背著包包走出監獄,到公交站臺等公交。 阿雯要坐的公交是凌城47路,始發站就是泰安監獄站。 全國都對凌城避之不及,凌城人又都對泰安監獄避之不及,因此,她回回下班坐公交,車上都只有她和司機師傅兩個人。 然而,今天卻是個例外。 隨著47路公交車從總站駛出,阿雯垂著頭踩著臺階上車,正要投幣,余光里卻看見公交車的前排位置,坐著幾個年輕男人。 那些人坐沒坐相吊兒郎當,皮膚黑黑的,嘴里嘰里呱啦聊著天,說的并不是凌城話,甚至都不是國語。 阿雯動作停滯。 她腦子雖然有點遲鈍,但并不傻。不多時,她便判斷出這些是緬甸人。 “……”阿雯捏硬幣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內心糾結,站在門口遲遲沒有投幣。 開車的司機等得不耐煩,皺眉催促道:“你到底走不走?別耽誤別人時間行不行?” “……對、對不起?!?/br> 阿雯膽子本就小,讓司機兇巴巴的一嚇,頓時面紅耳赤,窘迫地道了聲歉,跳下車去。 她前腳剛下車,公交車便關上了車門。司機嘀咕著又罵了她一句,一腳油門轟到底,絕塵而去。 阿雯垂頭喪氣地走回公交站臺。抬頭看一眼頭頂的天色,整座城市已逐漸被黑夜籠罩。 就在這時,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從監獄大門駛出,徐徐停在了公交站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