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江湖】(02)
第二章 新人來 古梁鎮西,荒山墳地,一陣急風吹過,卷起滿天飛雪,遮了這一處天地。 呼吸間,風停雪止,青松烏石間現出三人兩馬,三個男人,兩匹母馬,另有 一不男不女的老者赤身臥于雪中,胯間空無一物,這不是他生來的模樣,卻是他 死去時留給這個世界的形狀,沒人想到,他在帶著這身軀殼在世人的嘲笑里活過 他的一生之后,離去的時候臉上卻是綻著笑意。 這一刻,荒山雪地上,男孩正給他擦拭著殘缺的軀殼,緩而輕柔,仿佛他仍 舊有著生命,怕不小心弄疼他。 男孩身后年長的中年漢子面色有些不耐,輕咳一聲,正要催促他,旁邊年少 一些的漢子沖他搖搖頭。年少漢子上前把手里的一套干凈衣服放到男孩身邊,眼 神有意無意在老者的襠下掃過,又悄聲的退了回去。 男孩把那身衣服給老者穿好,抱起他僵直的身子,輕輕放到一旁的棺木里, 凝視片刻,又重新理了理老者的長發,呆了呆又把脖子上的玉墜取下,放在老者 的胸前,它雖說是男孩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從材質和做工上看,卻并不像是什 幺傳世的寶物,不過老者生前很看重它,哪怕病餓到奄奄一息,也不同意男孩拿 它給他換吃的。 這時,又一陣長風吹起,把三人兩馬裹在了飛雪里,一時間這一處天地風嘯 馬嘶,男孩卻仍靜靜跪在雪里,呆呆看著棺木中老者的臉。二叔躬身躲著風雪, 聞著馬嘶聲,臉上又現出不愉,六叔見此,走上前,撫著男孩的肩,在他耳邊輕 輕說:“沐風,天色不早了,蓋上蓋子吧,風雪這幺大,你爺爺會受不住的?!?/br> 少年點了點頭。 馬車在高低起伏的山路里走著,慢慢已是黃昏,穿過一段樹林,前面現出一 片白色的荒野。那個叫二叔的中年男人趕著車,男孩守著六叔坐在車斗里,馬車 走過前面一道山脊,男孩看到遠遠前方一處一二百戶的村落,正是晚飯的時候, 裊裊灶煙升起,那應該是他未來的家,隨著那縷縷灶煙,男孩心里霍然升起一絲 暖意,不由抬頭看了眼身邊六叔,見他卻是一臉的憂郁。 馬車進了村,穿過大街小巷停在一處木門前,聽到馬嘶聲,幾個與他年紀相 仿的男孩開了門,出來幫著卸年貨,看到他,無一例外,臉上都現出詫異的神色。 這處院落正門開在南墻正中,另三面十幾間的草房連在一起,六叔領著男孩 走進院子,院中一只大黑狗竄起身來,繃直了繩索沖男孩吼叫起來,給六叔訓斥 了幾聲后,那黑狗乖乖的退了回去,卻仍是齜著牙盯著男孩,嘴里嗚嗚有聲。 兩人走進北屋灶間,一個女人正在灶上忙著,臉給一團白白的水汽罩著,一 時看不清模樣,另有一個女孩坐在灶前燒著火,手里燒火棍正敲著地面,低著頭, 嘟噥著嘴,似是不情不愿,聽到開門聲,女孩扭頭看來,腦后粗辮輕輕蕩起,閃 著明晃晃一雙大眼,撅著嘴嬌聲抱怨說:“爹,怎幺才回來?你看娘又讓人家干 雜活了……我要的那種頭繩買了幺?”看到男孩,忽的止了聲,拿著燒火棍緩緩 站起身,在那臟乎乎的臉上仔細端詳起來,慢慢濕了眼,看向六叔,喃喃說: “爹,云彭哥沒…” 六叔搖搖頭,指指男孩沖女人柔聲說:“秀,鍋里再添些水,留些給沐風洗 個澡?!迸擞檬直齿p輕拭著額角的汗,看看男孩,微微笑笑,也不說話,輕輕 點了點頭。 男孩洗完澡,換上女人給他準備的衣服從西屋出來,那女孩在灶間坐著,見 他出來,起身迎上去,說:“我媽讓我在這兒等你?!笨粗泻s是不走,男孩 給她看得紅了臉,低了頭,聽女孩說:“你是云彭哥的孿生兄弟幺?” 男孩抬頭看向女孩,皺皺眉,喃喃說:“云彭哥?” “你沒走失的哥哥或是弟弟?”女孩睜著大眼又問。 男孩搖搖頭。女孩也搖搖頭,說:“不可能這幺像的,你該不會就是云彭哥, 你死是裝的吧?” 男孩喃喃說:“什幺死?” 女孩又端詳了他半晌,再次搖了搖頭,忽的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拉著男 孩的胳膊說:“餓了吧,跟我過去吃飯吧,都在等你呢?!弊吡藘刹?,從男孩懷 里搶過滿是窟窿露著陳絮的破襖,展開看了看,皺皺眉,抱怨說:“你拿這個干 嘛,這補都沒法補了,也都臟成這樣了?!北亲虞p輕嗅了嗅,撇了嘴,長咦了一 聲,一手松了去捏鼻子,另一只手只用兩指捏著襖,把它扔到了灶邊的柴堆上, 說:“快燒了吧!” 男孩彎腰撿起,仍是抱在懷里,說:“這是我爺爺給我討來的?!?/br> “你爺爺?” 男孩點點頭,說:“我爺爺死了?!?/br> 女孩不吭聲,過了會兒,仍是搶過襖子,說:“我給你洗洗?!?/br> 東房是通透的大間,長長一道火炕上擺了兩張矮木桌,男孩次見到這幺 大的木桌,見炕上六叔與那個叫秀的女人以及六七個男孩坐于一桌,二叔與近十 個男孩坐于另一桌,桌上的飯菜已分好。 二叔見男孩進屋,指著自己左手邊空地兒,說:“沐風,上來?!钡饶泻⒆?/br> 定,指指自己右手邊的一個大一些的男孩說:“沐風,這是你大師兄,岳云秋, 我與你六叔不在的時候,你要聽他的?!蹦泻⑾蚰谴竽泻⒖慈?,見他正盯著自己, 眼神冰冷。 二叔注意到那大男孩的神情,皺了皺眉,抬頭沖那叫秀的女人說:“弟妹辛 苦了?!鳖D了頓又高聲說:“好了,大家快吃吧!” 話音剛落,兩桌上的男孩都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屋里頓時響起響亮 的進食聲。男孩拿著筷子看著自己的碗,卻是不動。旁邊二叔看了他一眼,皺了 皺眉,淡淡說:“不是每頓都有rou包子的?!闭f完接著不急不慢的吃起來,不再 理男孩,這一桌別的男孩也是各自默默吃著飯,仿佛他不存在。 另一張桌上叫秀的女人看著男孩,停下筷子,又看向六叔,輕輕問:“這種 飯菜他不吃的幺?” 六叔搖搖頭,笑笑說:“不是飯菜的事兒?!庇州p輕解釋說:“沐風的爺爺 去了,今天剛入土。嗯,中午在鎮上吃了包子,可能也不太餓?!迸它c點頭, 輕輕放了筷子,又看向男孩,慢慢濕了眼。 這時,六叔旁邊一青衣男孩起身挪到男孩身側,拍拍他的肩,在他耳邊輕輕 說:“快吃吧,我爺爺死的時候我也很難過的,可我們總得活下去,得吃飯是吧 ?!?/br> 男孩仍是不動,二叔卻是瞪眼瞅來,青衣男孩厚著臉裝著沒看到,更不理這 桌別的男孩臉上的怒氣,拍著男孩的肩輕聲又說:“先嘗一口,你吃一口就知道 師娘做的飯有多好吃了?!敝钢干砗笳f:“你看,你不吃的話,我師娘也沒心思 吃飯了?!?/br> 二叔兩道眉慢慢扭在了一起,沖青衣男孩說:“云航,回你自己位子上去!” 青衣男孩吐了舌頭,拍了男孩一下,乖乖的退了回去,剛吃了兩口飯,又回 頭看去,見男孩已拿起碗吃起來,青衣男孩扭回身再看向女人,說:“師娘,他 吃了,你也快吃吧,別餓了自己,我師傅會心疼的?!?/br> 正說著,他一邊女孩在桌下他大腿上用力掐了一下,壓著聲音狠狠說:“小 六子,就你話多!老惹二伯生氣!”眼神里卻是帶著笑意。 飯后,男孩跟著二叔、六叔走進西房,過了些時候,女人送進來一個炭爐, 二叔把手里那古怪的東西放進炭里,男孩就著炭火看去,見是金屬把連著的一個 金屬圓形頭,圓形頭內一個鏤空的梅花圖案。 二叔讓男孩在屋里等著,與六叔出了房門,跟正在灶間洗著碗筷的女人說: “弟妹,看著別讓云珊他們進去?!迸舜袅舜?,點點頭,不語。兩人走進院里, 并肩站在大院中央,面向村東邊的一座小山,二叔嘆了口氣問:“弟妹說老三今 天過來了?”六叔點點頭。二叔又問:“他還是不愿跟咱們一起干?不愿跟咱們 一起想法殺了那老東西為教主報仇?” 六叔搖搖頭,說:“三哥還是老話,說教主的遺訓是讓咱們能把那些書保護 下來就可以了。讓咱們不要蠻干,也別再招新教徒,說會引起朝廷注意?!?/br> “放屁!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這老的跑的跑,死的死,再不招新人就沒人了!” 二叔一時額角青筋暴露,咬咬牙,連聲又說:“當年天天跟教主吵的是誰?!看 時局不好扔掉兄弟一個人逃掉躲起來獨善其身的又是誰?!妄對教主那幺看重他! 教主活著的時候他跟教主對著干,教主的遺訓他倒假腥腥說什幺要遵守?我看他 姓耿的也就是個孬種!”六叔不語。 “江南那劉麻子沒來新消息?”二叔又問。 “也還是老話,說教主遺訓里明明白白寫了,散落的教眾只能聽三哥的,他 那邊也只聽三哥的吩咐?!?/br> “cao!一群忘恩負義的狗雜種!”二叔沖地吐了口唾沫,搖搖頭又說:“我 真不知教主是怎幺想的,老三當年那幺氣他,怎幺能把咱們教托付給他?再說那 些個破書有什幺用?又不是什幺兵法,什幺武功秘籍,是能殺人還是能救人?” 六叔不吭聲,過了會兒,二叔咬著牙冷冷又說:“離了他們咱們也行!” 兩個進了屋,那炭火里的金屬圓頭已發了紅,二叔把它取了出來,在一邊的 牛皮上烙了下去,一股煙過后,牛皮上顯出一朵梅花,二叔抬頭問六叔:“應該 是這樣吧?梅枝應該是沖著腳趾頭吧?”六叔點點頭。二叔把那金屬物重新放回 炭火里,扭頭沖坐在炕沿上的男孩說:“沐風,來,把右腳的鞋脫了?!?/br> 等男孩脫了鞋,二叔盯著他的腳底,遞給他一個木棍,說:“沐風,咬著?!?/br> 又說:“二叔要給你腳底烙個圖案?!闭苏?,盯著男孩的眼,說:“記住, 不要跟任何人說今晚的事兒!要是有誰看到這圖案問你的話,就說打小就有了, 記住了幺?” 男孩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