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的雨天②
宛如進入死城,他在空蕩蕩的田間道路上狂奔,雨水似乎一舉滲進他的心臟,將他的全身血液都變得毫無溫度。他越過最后一個轉彎,踏上家門前的空地。 即使在滂沱大雨的沖刷下也能看見,水洼中那一抹細細的深紅。 他分不清自己的身體是燒了起來,還是變得更加冰冷。他用力打開家門,撞擊聲回盪在黑暗的小小屋子里,傾盆大雨中的這份寧靜反而顯得詭譎。 沒有人在。他的思考相當緩慢地轉了一圈,確定剛才電話中說的是回家沒錯。他盯著掉落在玄關角落的嘉燕的書包與桃紅色摺疊傘,又衝進屋子,無助地四處瘋狂繞圈,在陷入極度的暴躁與恐懼之前,他終于發現放在客廳桌上那張紙條。那是從他一本小說中撕下的一頁,上頭潦草的紅色字跡大大地寫著:后山的廢棄木屋。 后山是這附近的住民對一座小山頭的稱呼。他沒有猶豫,轉身再度衝進雨中。 那棟廢棄木屋曾經是山坡上住家的倉庫,但建筑長年被雨水和白蟻腐蝕,未經保養的情況下樑柱也變得松動危險,最后主人將物品全數清空,但也沒有拆除或更新的打算,就一直維持著那破舊的模樣。 他在幾公尺外便看見墻壁縫隙透出的屋中燈光。 或許是因為雨勢過大,沒有任何人站在外面把風。他一腳踢開木屋的門,讓風將雨和他的憤怒帶進屋中。 「哥哥!」 他最先看見的是側坐在地的嘉燕,她雙眼紅腫且帶著淚痕,一見到他便欲起身,但被一旁拿著金屬球棒的阿洛給擋住,并用兇狠的眼神示意。 在場的人還有阿凱、他上次在重陽橋也有見到的兩名新人、以及謝御銘。他感到些微驚詫地瞪著謝御銘,后者卻沒露出什么表情。除了謝御銘以外的人手上都握有鈍器。 「放了她,要說話我聽你們說?!?/br> 「事情其實很簡單啦,阿陸?!拱⒙逅α怂η虬?,上頭還附有一些水滴?!复蟾缇褪窍胍憷^續幫忙,別在那邊搞什么暫時休息了。你上次不是才拒絕了一個工作嗎?我們那次可是中了個計,最后空手而歸,大哥不爽得很?!?/br> 阿洛口中的大哥大概是指藥頭。陸全生不屑地哼了一聲,小心地避開嘉燕懼怕中又帶著困惑的眼神。 「那是你們自己輕敵,關我什么事?」 「你知道,大哥多的是手段讓你回來,我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太大?!?/br> 「今天只是先給你個警告?!拱P抓抓頭說,不知為何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帶著一點心虛?!赣浀脛e再拒絕大哥,否則我們下次會來真的?!?/br> 「……你們干了什么?」 「啥都沒干?!拱⒙辶⒖陶f?!改阏f是吧,小meimei?」 被點到的嘉燕忽然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哥、哥哥……他們……」 他繃緊全身蓄勢待發,但對面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準備和他打的樣子。五人的氣息都懶懶散散,好像他們只是在散步的途中。 「走了走了?!拱⒙鍘ь^,毫不在意地從他身旁經過,離開木屋。他瞥見金屬球棒的尖端有著淡淡的深紅色污漬,想起家門前地上的那些血。 「你有受傷嗎?」他衝向仍坐在地哭泣的嘉燕,小心翼翼地檢查她的全身上下。 「沒、沒有……可是……」 突然,他感受到朝他而來的視線而回頭。其他人都已跟著阿洛離開,但謝御銘停在門口,雙眼盯著他,臉上帶著真誠的歉意。 「很抱歉,陸大哥?!?/br> 自顧自地說完,他就也走入雨中。 陸全生逐漸感受不到自己的溫度。但事情并非他所猜測的那樣,因為嘉燕在這時將剩下的話補完。 「他們……他們殺了追光!」 「……什么?」 他全身凝滯,舌頭卻擅自反問,好像只要這么做,就可以得到不同于剛才的答案。 「那些人……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因為他們想要抓走我,所以追光就……追光就撲向那個高高的人……然后拿球棒的那個人……那個人就……」 他猛地閉上雙眼,不愿去想像那副畫面?!浮饭庠谀睦??」 「他們……他們把它踢到后面的草叢里……」 他一面說著安慰的話,一面攙扶嘉燕起身,但思緒已如打結的耳機線再無法理清。 追光死了? 那陪伴他們十年左右的忠誠伙伴,有奶油色的柔軟毛發,最喜歡跑步、曬太陽和撲到他們身上,討厭洗澡,挑食到連嘉燕都受不了的程度,年紀漸大卻不見活力減退,他們家的一份子…… 他大概還未接受現實,否則怎么會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他的腦袋混亂地重復這方才聽見的資訊,行動上卻是相當冷靜地帶著嘉燕回到家,換下溼衣服、弄乾身體,然后說要出去找追光。 直到找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白色身體,所有的感覺才一口氣襲來。 心臟似乎有一部份剝落了,舊傷與新傷交疊,從深處噴出的又紅又暖的東西不斷流失,直到他全身變得空蕩蕩。太多的「再也無法」密密麻麻爬滿曾經耀眼的回憶,掩埋了未來。破裂的玻璃球本就無法回歸那完整的圓,如今又再度永遠失去了一塊。 他的身子搖搖晃晃,最后終于倒在追光的尸體前,手中的雨傘掉落,在地面翻滾兩圈。 撐著傘的嘉燕默默靠近,將他包覆在無雨的小世界中。 「……哥哥……」她的聲音沙啞暗沉?!浮切┤恕切┤耸钦l?他們在說什么?」 「……沒事的?!?/br> 他只是喃喃低語,有太多事無法解釋,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并不覺得會沒事,但還是用宛如咒語的話催眠嘉燕,也催眠自己。 「沒事的。我們去把追光埋起來吧。沒事的?!?/br> 但他卻感受不到祝福,這句話反而更像是預示未來的詛咒。 他又再度失去了。 然而這次,他又要向誰求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