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們,享受習慣②
今日的第八次鐘聲響起時,并未影響他長達四個小時的思考。但他將思緒抽回現實,只為了將視線擺向發出輕輕「咚」的一聲的方位。紀依藍以相當流暢的動作將桌座位搬近,好像已經這么做過幾百次似的,接著相當自然地拿出便當盒。他未多加思考,只是看著她的動作,雙手就自動收起桌上的課本,跟著拿出自己的午餐。 「你今天不問了?」 「既然你沒有趕我走,我就當作是同意的意思了?!?/br> 她看著他打開便當盒蓋的動作,像是等待這一課已久似地很快地問:「今天也要來交換菜色嗎?」 「……一般人都會這樣做嗎?」 「我不太清楚。為什么要管一般人怎么做呢?」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雖然直覺想反駁,腦中一部份卻在說著有道理。為什么要管一般人怎么做?因為不希望自己被另眼看待。但,跟一般人不同,那又如何?每個人和他人相處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吧? 就像,她會主動來接觸靠近他。而他,只想離所有人都遠遠的。 看著自己的盒蓋上多出一樣樣配菜,他也夾起自己的食物,送向她的桌上。 「你的手受傷了?」 他的動作一滯。 『哥哥,你好晚回來喔……怎么了!那是血嗎?外套上怎么有血?奶奶!哥哥他的手——』 『嘉燕,沒事。只是臨時去幫忙,不小心撞傷了?!?/br> 『真的沒事嗎?是不是還在流血?我去拿繃帶!』 『我自己來就行了?!?/br> 『真是的,哥哥你要小心點啦。而且在工地打工真的很危險欸,之前不是又有工人出意外的新聞嗎?薪水少也沒關係,你就換個工作嘛,好不好?』 『……再說吧?!?/br> 昨晚meimei擔心的神情仍歷歷在目,而他一如既往地用打工的謊言欺瞞家人,甚至到了內心一點動搖都沒有的境界。但是,可不存在讓他咀嚼罪惡感的馀地,因為他毫無選擇。 「怎么了?看起來是被銳利的東西劃傷的?!?/br> 「沒事,只是打工弄傷的?!?/br> 下意識地回覆后,他才看清此刻正在眼前的人是紀依藍。是他沒有任何理由說出關于自己的事的人。也是沒有理由如此關心他的人。 「你有在打工啊,真是厲害呢。不過,會弄出這樣的傷口,看起來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工作吧?」 「嗯?!瓜氲疥P于自己的傳聞,反正都把打工這件事說出去了,他索性繼續將謊言補完:「是在工地幫忙?!?/br> 「原來如此。啊,難道這就是你前天放學很快就離開的原因嗎?所以放學也沒有辦法和別人一起走囉?」 「……倒不是?!?/br> 她的聯想方向完全出乎他意料。誠實地回答完,她便露出一個令人移不開目光的欣喜笑容。 「那么,就是可以和人一起走的意思吧?那今天放學就一起走吧?!?/br> ——究竟是沒有拒絕的時機、沒有拒絕的理由、還是他本就沒有拒絕的念頭? 明明必須和他人保持距離的他,卻又不禁對她產生好奇,因而任由她這樣一點一滴地接近他。如果回家的方向相同的話,恰好以同樣的速度走在同樣的街上,也不是什么特別的事吧——他是不是如此地催眠自己,好讓他能不用拒絕這一切? 他主動拋棄,但內心其實極度渴望的這一切。 放學時分就如她所說,先前的那兩名女同學沒有再來阻擋他。他們踏出校舍的腳步像是悠間的午后散步,夕陽下慵懶的影子似是不急著回家、只想享受這寧靜一刻的孩子,兩人間的距離就如穩定橫亙的那條教室走道,令人在意,但其實若跨出一步便可消弭。 她在有話說時相當積極熱情,沒有特別想說的話時倒優雅恬靜,就像每個不會和他攀談的下課時間。他看著輕哼著歌的她的側臉,又看看兩人穩定前進的道路,主動開口。 「你家住在鬧區?」 鬧區是指他們的高中附近,包括夜市、商圈與各式高聳商業大樓的區域??上攵?,大部分學生的住家并不會位在這個區域。 「是啊,就在那里?!顾诌b遙指向前方,不知目光須越過幾棟高樓之處?!妇嚯x學校太近了,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可惜呢?!?/br> 「可惜?」 「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是搭公車上下學的嘛,所以放學很難一起走。不過,你既然沒有往公車站去,所以你家也很近囉?」 「……過橋后十五分鐘左右吧?!顾倘徊辉竿嘎蹲约椅恢?,但謊稱自己住在鬧區的話又未免太過夸張,于是模糊地回答,并為了不讓她追問而很快地轉換話題:「你剛才在哼歌?」 「啊,是啊。剛才的音樂課不是說要選一首曲子,下次上課演奏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最先想到了這首歌?!?/br> 兩人身側有數名穿著他校制服的學生經過,她也不介意,就這樣輕輕哼唱起一首歌曲。 他發現那是他也知道的曲子,名為〈羊來了〉,是兒時經常聽到的童謠,由于旋律柔和、歌詞溫馨,似乎常被人用作哄小孩子睡覺的搖籃曲。她哼唱的旋律卻有些地方和他所記得的不大相同,歌詞更是隨興,許多地方都模糊帶過。 但同樣溫柔的感覺,讓他不自覺想起父親的聲音。在每個他精力旺盛、不愿休息的夜晚,父親總是撐著頭躺在他右側,長滿繭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頭頂、臉龐,口中輕輕唱著這首反而讓他自己先充滿睏意的溫暖的歌。 羊來了,羊來了, 羊mama來到廚房了,晚餐上桌香噴噴。 羊來了,羊來了, 羊爸爸來到餐廳了,肚子好餓咕嚕嚕。 羊來了,羊來了, 小小羊來到門前了,全身泥巴臟兮兮。 羊來了,羊來了, 回來了,回到家里來了。 「哥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錯哦?」 耳畔響起嘉燕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哼了好一陣子的〈羊來了〉。從在重陽橋前和紀依藍分道別的那一刻,又或者是從與她并肩踏出教室的那一刻起,他便整個人陷入一種輕柔卻深沉、溫暖又苦澀的空氣之中。 就像是回憶的顏色。 「剛好想到這首歌而已?!顾S手將書包一扔,在餐桌邊坐下?!改氵€記得嗎?」 「嗯……好像有聽過的感覺……是不是爸爸有唱過???」 「在我們睡覺之前他都會唱?!?/br> 「我都很快就睡著了,所以沒什么印象……欸!等一下,這是不是那首??!那個……」 「〈羊來了〉。他每次都唱到自己睡著?!?/br> 「對對對!他都睡在哥哥床上,然后哥哥你就會把他推下床。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聽見客廳歡快的聲音,奶奶端著熱湯從廚房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哎喲,在說你們爸爸喔?他真的是,講都講不聽啦!」 他立刻起身接過湯鍋。奶奶就站在原地繼續說下去:「每次都叫他先去洗澡,全生不會那么快睡,結果他還是每次都要唱歌,啊每次都自己先睡著啦,真的是……」 「然后哥哥就會拿蠟筆在爸爸臉上畫畫!」 「有嗎?」他放好鍋子,朝桌上的雞腿伸出手。 「哥哥!你還沒洗手啦!」 經過一陣吵吵鬧鬧,讓人幾乎都能忘記在這個家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而那個世界現在正在發生什么事。直到奶奶吃飽后去了廚房,嘉燕才稍稍斂起笑容,放下碗筷。 「本來我今天還很害怕的,跟哥哥和奶奶聊聊天之后就覺得好多了?!?/br> 「害怕?」 「嗯,是班上同學說的,說今天早上的新聞……」 他的心臟宛如被石化般地緊繃。但他一向連對家人也隱藏得很深,嘉燕并沒有看出他的異狀。 「今天早上的新聞說,昨天晚上在東和街有青少年幫派群聚打架,結果死了一個人!真的很可怕,明明也沒有用槍或刀子什么的,居然也會有人死掉……完全無法想像這是發生在我們附近的事情……」 血花盛開在那年輕人身上的場景又在眼前重現。連他這個親身參與了事件的人,也無法相信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現實。 「……警察怎么說?」他裝作不甚在意地問。 「好像說什么會徹查地區幫派,釐清事件真相……不知道幫派是不是就在我們附近耶?好可怕喔!」 確實是在附近沒錯。雖然,只要他還待在趙幫里的一天,嘉燕和奶奶就不會遇到危險,但他當然沒有辦法以這件事來安撫嘉燕。 「哥哥你打工的地方會不會也有混幫派的人在???」嘉燕又問,眉宇之間寫滿擔憂。 「沒事的,在工地鬧事對他們也沒好處?!?/br> 「但還是要小心哦,晚上也不要太晚回家……今天沒有工作嗎?」 他的手覆上褲子口袋鼓起的地方?!负孟駴]有?!?/br> 發生了這么大的事,老大卻也沒有聯絡他,難不成藥頭對老大裝傻,謊稱此事與他們無關?他輕輕搖頭,既然事情沒有發生,現在就暫時不去想吧。 「那我們帶追光去散步吧!啊,哥哥,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唱〈羊來了〉給我聽?」 「不要?!?/br> 「哎喲,唱一下嘛!很少聽到哥哥你唱歌耶!」 「你不是常說自己不是小孩?!?/br> 「大人也可以聽搖籃曲??!唱嘛,唱嘛!」 這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就在與嘉燕的玩鬧中結束。他沒想到的是,隔天的早晨會從同樣的話題中開始。 「早安?!?/br> 「嗯?!?/br> 「你打算要唱歌嗎?」 「……什么?」 他想,紀依藍顯然相當擅長以引起他好奇心的方式,來增加他對自己的注意力。 「昨天我們不是說到音樂課的作業嗎?!顾龗旌脮?,邊滑入座位邊說?!肝液髞硐肓艘幌?,覺得還是唱歌最省事呢,畢竟雖然可以跟老師借鋼琴,但是其他樂器就必須自己帶來學校了?!?/br> 說這些話的前提還得是會演奏樂器。他仔細想了想,發現自己似乎連最簡單的直笛都吹不好,能順利演奏的樂器大概只有沒有音調高低的鈴鼓、響板和三角鐵。 「……那就是了吧?!?/br> 「那么你打算唱哪一首歌?」 怎么會從現在就開始思考?這種事,他從來都是在該堂課開始之前才隨便決定的,現在離那個時刻的到來還有六天有馀。他看著她,心想她果然是那種所有事情都提早計畫、做到完美的優等生。 「〈羊來了〉吧?!顾S口回答。 「你也知道這首歌???不過,老師有說不能選童謠,而且曲子長度至少要三分鐘以上哦?!?/br> 「……那你昨天還唱?!?/br> 「那時候只是單純想唱而已啊?!顾冻黾兇獾囊荒ㄐθ?,就像是孩子在談論到自己喜愛的事物時那樣簡單的欣喜,接著又輕輕唱起了那首歌:「羊來了,羊來了……羊mama……到廚房……」 他沒有糾正她錯誤的節奏。從她口中唱出的旋律,似乎和父親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給人的是輕巧、閑靜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