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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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二叔和三叔的車子駛離宅邸。 王盟還沒有回來,所以二叔讓順子跟著我,我注意到二叔三叔對順子講話的措辭,他們從來不在順子面前叫我的名字,都說我是「王先生的朋友」。 我沒說什么。 我領著順子到二叔的房間,讓他在會客廳等著,順子有些猶豫,畢竟他的職責是跟著我,但我想他也曉得,二叔的房間他不方便進來。我則寬慰他,這整間宅邸就像座堡壘一樣有著層層戒備,跟我只離了幾個房間不會怎樣的,順子這才勉強的在會客廳坐下。 真的,已經繞幾圈的我,很難不注意到,二叔的宅邸戒備極度森嚴。 他究竟在防備什么? 拿著鑰匙,我轉開二叔的門鎖。 空無一人的房間,陽光鑽過厚重的窗簾,在屋內灑下模糊的光影,我突然覺得有些倀然。 其實開口詢問二叔能不能到他的房間時,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基于什么樣的心理而開口的,我只知道自己不是很想回到我的房間,然后莫名的有些想在二叔的房間再待一下。 一下下就好了,一下下。這么想著,我在舊鋼琴前方的鋼琴椅上坐下。 我伸手撩起防塵的鋼琴布,讓老舊的琴身顯露在我的眼前,我不是很確定為什么,總覺得這架舊鋼琴很吸引我。打開琴蓋,我凝視著泛黃的琴鍵。 咚… 鋼琴隨著我的按壓發出相對應的聲響。 咚… 我按了一個和弦,這鋼琴雖舊,但音準挺不錯,二叔似乎有定期調音。 我稍微彈了一下,試著拼湊出一首流行歌的片段,雖然小時候有學過,但是我的手指一向很笨拙,彈出來的音樂一直都很不堪入耳。 解子揚這方面就很在行,我之所以練過一點鋼琴正是因為他的緣故,他的手指很巧,我永遠忘不了他在本家別墅曾經炫技的表演過蕭邦的《小狗圓舞曲》,那傢伙在接近一分半鐘之內飆完整首曲子,而且不是胡亂敲打琴鍵一心求快,他的音樂聽起來如絲綢一樣高雅流暢。 我試著憑印象彈了一下《小狗圓舞曲》,但是很不幸的,我的手指還是如以往一般遲鈍,不但敲錯好幾個鍵,還讓整首曲子有點不快不慢的,我想我彈出來的一定是一隻不斷摔跤絆倒跌個狗吃屎的笨拙小狗。 嘆了一口氣,我將手放到腿上,凝視著老舊的鋼琴,發呆。 琴面上有些奇怪的痕跡,圓形的,似乎曾經被打穿一個洞一個洞的,但是后來卻又被補了起來。一開始我沒怎么注意,只是漫不經心的看著,當我真正意識到那是什么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涼意竄過我的身體。 難怪我一直覺得這架鋼琴眼熟…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本家別墅見過它。 我跟解子揚當時似乎在宅子里玩捉迷藏,我當鬼,上上下下的在找解子揚,結果那傢伙居然自己從躲的地方跑了出來,很興奮的拖我到一間房間,說他發現了好東西。 這架鋼琴就孤獨的佇立在房內。 解子揚二話不說跳上鋼琴椅,推開琴蓋,手指就在琴面飛舞了起來…說起來,他似乎就是那個時候即興表演了《小狗圓舞曲》。 看著看著,我也覺得好玩,也跟著爬上琴椅,在上面笑鬧玩樂。 直到我們從眼角的馀光留意到門外有人,我們還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要是有人悶聲不吭的站在門口直盯著你瞧,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挺嚇人了,更何況對方五官又有嚴重的缺陷,扭曲著一張臉,猙獰的怒視著你,這更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我父親站在門外,以一個陰沉怪異的神情直瞅著我們。 我一直都很怕我的父親,所以我安靜的溜下椅子,并試圖將解子揚也拉下來,但是解子揚卻一動也不動,毫不退縮的迎向我父親的目光。 父親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但解子揚卻突然移開了視線,俐落的從琴椅上跳下來,拉著我朝后頭一讓,并且微微的朝我父親一欠身。 我父親將視線停佇在解子揚的身上,久久沒有收回。 然后,出乎我意料之外,父親竟一跛一跛的朝鋼琴移動,緩緩的,自己坐上了琴椅。 從我的視線,只看得到他的背影,瘦弱畸形的身軀,縮在優雅的鋼琴之前,極度不協調,予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 ?!?/br> 我一開始還沒有留意那個聲音,微弱細小,幾乎聽不見。 ?!?/br> 一旦我注意到了那個聲音,我便開始東張西望尋找它的來源。 ?!?/br> 好一陣子后,我才發現,那個聲音來自父親面前的鋼琴。 父親在用他僅馀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琴鍵。一開始只是輕輕的按,后來卻轉為敲打,或者更正確的說,試圖敲打。他試圖讓鋼琴發出更悅耳,或只是純粹稍大一些的聲響,但一切努力卻是徒勞無功,他殘缺的手指從來沒有任何的時候顯的更加笨拙無助,再說,他的手臂有傷,導致他無法真正使力。 ?!?/br> 鋼琴發出的柔和樂音幾近嘲諷。 他收回手,呆坐了一陣子。 噹───! 鋼琴發出很大很沉的重響,父親猛的站起身,他的腳不好,唯有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倚在鋼琴鍵上他才得以站起身來。 拖著腳步,他稍稍的朝鋼琴走離了幾步,然后停佇,從懷里掏出一把槍,瞄準。 砰、砰、砰、砰、砰───! 瘋狂的射擊,對著那鋼琴。 喀、喀喀。 就算已經沒了子彈,父親還是不停的扣著扳機,無法停止。 同時,我聽到一陣很奇怪的聲響,像粗刮的金屬相互摩擦的怪音,讓人渾身不舒服,雞皮疙瘩直冒,好一陣子后,我才明白聲音從何而來。 父親在笑。 一邊扣著沒有子彈的扳機,一邊笑得不可仰抑。 我不知道二叔是什么時候衝了進來,把我跟解子揚帶走,但是我知道,自始至終,解子揚都用一種相當悲哀的眼神看著我父親。 ──嘿、嘿嘿嘿、嘿嘿… 我還記得,父親當時的笑聲,有多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沒有想到二叔居然把這架鋼琴留了下來,還做了修復和保養。 我的手指輕輕的撫過一道一道的彈痕。 看著鋼琴上的洋文書和照片,我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坐在鋼琴和琴椅之中,而是身置一個孤寂的墓塚。有些東西已經逝去,再也尋不回,只由這些被埋葬被棄下的物件,組成極度殘缺,卻極度深刻。 順手取了一本洋文書,那是euripedes的悲劇合集。展開書頁,充滿了筆記和記錄,父親在他喜歡的句子上留下各式各樣的記號。 我突然感到陌生又茫然。 稍早,聽著二叔重述過往,三叔簡潔的解釋,與潘子短暫的談話,這些和家人的互動是我長久以來認定不可能再有機會發生的。 但一切卻都發生了,那么自然又那么出乎我意料之外。 這樣的經歷讓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好似虛假,一點都不真實。 上一秒我以為有一天我還能見到解子揚,下一秒我卻發現他早在十幾年前就死透了。 上一秒我還在槍林彈雨里面生死相搏,下一秒我卻在吳家的勢力范圍里被保護的好好的。 上一秒我一度以為我真的要跟所有人永遠的斷絕關係,下一秒我卻在茶香煙霧裊裊中,聽二叔重述一個經歷。 我覺得好矛盾,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曾經可以很清楚的劃分心中愛與恨的那一條界線,現在卻越來越迷茫。 因為親眼看到了,因為親身體會到了。 就算我再怎么不原諒他們,就算我再怎么不認同,就算我覺得身邊的一切就像夢一樣虛幻。他們卻在這一場幻夢中,真心誠意的為我付出。 因為我,他們哭,他們笑。 因為我,他們受傷,他們痛心。 是誰露出悲涼的神情,是誰背過身去的影子看起來如此寂寞? 有人跟我說過,浮生若夢啊… 是啊。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要抓緊每一秒鐘。 我不會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會遺忘。 但是同時我也不能再這樣任性的殘忍下去了。 手上的書本無意識的展開到一頁,那是euripedes的名作《medea》。傷心欲絕的medea被丈夫拋棄,面臨永遠被放逐的命運時,她看著即將和自己分離的孩子們,落淚。但孩子卻還是天真的對著她微笑,對于降臨在他們母親身上的悲慘命運一無所知。 medea: dearsons,whyareyoustaringatmeso?yousmile atme---yourlastsmile:why? (親愛的孩子,為什么你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你對著我微笑,最后的微笑:為什么?) 父親在這里劃上雙底線。 匆匆忙忙的閤上書本,我將書歸回原位,心里有一股不安,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父親極度私人的某個層面。 突如其來的,我心中一瞬間有什么東西被擊潰了。我重重的倚到鋼琴上,不顧它所發出的不和諧聲響,我將面孔深深埋進手掌,在幾乎無法承受的悲傷之下,內心感到一陣陣的抽痛。 我啊,是多么的殘忍… 作者註: 《小狗圓舞曲》是俗稱,正式的名稱應該是《降d大調第6號圓舞曲作品64之1(waltzindflat,op.64no.1)》,為蕭邦(frédéricchopin1810-1849)晚期的作品。據說是蕭邦回憶起以前女友喬治桑的小狗在房間里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的模樣,才把這個情景譜成了《小狗圓舞曲》。 euripedes(480bc-406bc),古雅典悲劇作家,《medea》是他的其中一部悲劇創作,描述的是女主角medea被男主角jason(theargonautsandthequestofgoldenfleece的那一位jason)拋棄之后,向jason復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