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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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受到眼淚從眼角滑落,溫涼,濕潤。幾滴墜落而下,打濕我的袖口。幾滴滑入嘴角,留下淡淡的咸。 我了解的竺可兒,一直是一個隱忍到近乎懦弱的女孩。我沒想到,此刻她的體內竟然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一長串話語擲地有聲,幾乎撕裂喉嚨,震得我腦門一陣嗡嗡作響。 殘破不堪的偽裝被徹底撕下,暴露出來的東西,是陳美珍大約從未敢細細思量過的。她痛苦地抱住了頭,面容扭曲,憤怒、傷心、痛苦……我難辨她的情緒,只聽到她幾乎是從胸腔最底部擠出一聲瀕死之人般的號啕。她一邊大聲哭著,一邊尖叫:“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的外公外婆!他們辛辛苦苦養大了我,他們……他們養了我一輩子,供我吃飯,供我讀書!你這么罵你的長輩,是要我被人戳脊梁骨嗎?我、我怎么把你教育成了這個不孝的樣子!竺可兒,你和你爸爸真的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她嘴里不斷附屬著曾經洗腦自己的話語,驚惶的眼神卻讓她的不安昭然若揭。她掙扎,哭泣,用手揪著自己的頭發,露出發根一縷縷蒼白。她的皺紋越發深沉,染了淚,看上去驟然蒼老了許多歲。她癱倒在地上跪坐著,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她的父母不愛她,至少不像愛自己的兒子那樣愛她,世上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實了。如今,竺可兒強行剝去了這殘忍之上的粉飾,把她逃避已久的痛苦,毫不節制地徑直潑在了陳美珍身上。 已經四十多歲的陳美珍,如今哭得像是個無助的三歲幼兒。我忍不住俯身摟住她,感受到她瘦削的骨頭硌在我的身體上,感受她的顫抖和她滴落的淚。 我必須離開她。 雖然殘忍,但成長、和伴隨成長的蛻變之痛,她必須獨立完成。 而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壓抑著心中屬于竺可兒的那份心痛,壓低聲音:“我去朋友家住幾天,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辦——最好去找個律師,咨詢一下如何離婚,如何從大舅手里要回錢來?!?/br> 說罷,我起身離去,留下陳美珍獨自在家中。 彭城郊外,樓村,靠近磨坊的董姓一家……我和竺可兒的身世借譚正麗和陳美珍之口,已經具體到最細的細節。復仇的沖動在啃噬著我的內心,我恨不能徑直殺上門去,砍死那曾經想戕害我們性命、如今又圖謀我們身體臟器的一家老小。 但是我不能如此——哪怕我愿意,我也不想讓竺可兒替我背負上這樣的罪行。我走出門,站在樓下,站在寒冷的風中,望著霧氣里顏色慘白的太陽,低聲自語:“我有幾句話想問楊冉冉,你能幫我找到她嗎?” 我的話是說給竺可兒聽的。我知道,她已經醒了,或許意識薄弱,或許偶爾沉睡,但她的的確確逐漸覺醒過來。我感受到她的愛,她的恨,她強烈的情感像條兇猛的狼,逐漸擺脫死亡與抑郁的桎梏,撕咬著周遭一切捆綁。我只希望,她能幫我完成我未竟的復仇——屬于我們共同的復仇。 我并未聽到竺可兒的回答,但在一瞬間,我卻忽然明曉了將去的方向。我徑直走出小區,一路小跑,往附近一處稍顯老舊的弄堂奔去。正是晚飯時間,家家戶戶傳出糖醋魚和紅燒大排的香氣。我走到一處單元門前,大門早已壞掉,我拉開門,跑上二樓,按響了門鈴。 踢踢趿趿的拖鞋聲由遠及近,生銹的防盜門緩緩拉開。我感受到心臟的跳躍忽然加速,把血泵到雙頰。開門的正是楊冉冉,她穿著毛絨絨的睡衣,頭發高高挽起,卸了妝,露出她纖細靈動的眉眼,和屬于少女的白嫩肌膚。 見到是我,楊冉冉驚喜得幾乎跳起來,拽著我的手拉進屋里,在我臉頰上落下一個重重的吻,雀躍地問:“你怎么來了?正好我剛準備做飯,可兒你想吃什么?家里有方便面和速凍餃子……對了,還有半盒羊rou卷,你吃羊rou嗎?” 她牽著我,一路從客廳走進廚房。我注意到楊冉冉家裝飾樸素,連家具都沒有幾件,四處擺放著凌亂的紙箱。除了四處散落的發卡和楊冉冉色彩明艷的毛衣看上去頗有少女氣息,此外則是一片暮氣沉沉,從門口的拖鞋到掛著的外套,都是陳舊的藏青、黢黑和棗紅。 楊冉冉從冰箱取出半把有些蔫的菠菜,遞給我,示意我幫忙清洗。我實在是忍不住,詢問:“你家里人呢?” 聽聞我的詢問,她眉毛微微上挑,好笑地看著我:“可兒,你到底忘了多少事???我mama賣了店后做了護工,夜里頭要上班的呀?!?/br> 我點點頭——難怪家家戶戶都做飯的時候,她一個人慘兮兮在家煮泡面。我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浸疼我的關節,我看著她凍紅的手指熟練點火燒水煮面,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爸爸……?” 楊冉冉擺擺手,翻了個白眼:“個老宗桑天天喝酒把自己喝昏頭摔死了,勿要提了,你忘了也是好事,我都恨不能忘干凈才好——不曉得我媽當初腦子里哪根筋搭錯,找了這么個硬盤赤佬?!?/br> 楊冉冉父母是外地人,她倒是學了一口不錯的上海話。顯然她家中遭遇過什么變故,但她看上去倒是樂觀。我被她態度逗樂,把洗好的菠菜遞給她,打趣:“我倒是恨不得我爸早點死,你算是替我圓夢了?!?/br> 她把菠菜隨意掰開,扔進鍋里,用筷子隨意攪拌了一下,接著便轉過身摟住我,笑嘻嘻問:“哪個爸???你家里那個老宗桑還是農村那個?兩個我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都挺該死的?!?/br> 她身上的馨香和軟軟的觸感讓我頓時渾身僵硬,緊張得生怕自己動作哪里逾越。我小心翼翼虛抱住她,觸摸她的睡衣卻不觸碰她的身體,生硬地轉移話題:“正好你提起來了,我還想問你呢。冉冉,我有點記不清了,你知道當時我親生父母來找我時,我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