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80節
“嗯?!敝x云應,又點點另一份折子:“再看看這個?!?/br> 楊枝依言快速掃過另一份折子,雙眉不覺蹙起——北狄的確小動作不斷,四處集結兵力,而且時日非常蹊蹺,就像是與人里應外合。 她又想到前日在宮中的情形,腦中一一掠過那些畫面,忽然定格在一處,面色一變:“是賢妃!”忍不住驚呼出聲。 謝云下意識一擰眉:“仔細說說?!?/br> “賢妃可能亦是……沆瀣門的人?!睏钪α⒖痰溃骸疤熳釉O局,沆瀣門將計就計。我當時還在想,這個局怎會設的那么容易,寶隆又豈會那么輕易就自盡了。原來螳螂捕蟬,沆瀣門才是黃雀?!?/br> “我在賢妃宮中時,聽到兩名宮人在討論蜀繡,方知賢妃其實很精通繡藝,而那犯事的徐公公亦是知道此事的。既然知道,怎還會因幫賢妃請個擅繡的宮人而輕易落入圈套?”楊枝解釋:“賢妃很依賴徐公公,若只是串通設局,完全沒必要犧牲這么一個人,除非……她想取信于陛下,或立個投名狀?!?/br> “如今看來,沆瀣門的居心已然昭昭,青州石碑支開柳大人,宮女一案令衛氏折翼,而北疆異動是……” “針對江家的?!敝x云接口,他亦是絕頂聰明之人,凝眉片刻,旋即道:“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br> “嗯?” “柳敬常交待了,京中事態一旦有變,先將你母女二人送出城?!敝x云道。 楊枝幾乎未經思考:“不行?!币娭x云疑惑,連忙補道:“我母親中了毒,需要沆瀣門的解藥?!?/br> ** 十日的期限并不長,當晚吐血之后,楊母身體益發虛弱。楊枝若非極為要緊的事,便一直陪在她身邊,兩人回了嘉安王府的老宅。那座宅子亦在北城,離現今的大理寺其實不遠,只是連前朝的公主府都改成了大理寺,這座宅子卻一直空置著,既無新官受封搬進去,又無人清掃打理。門楣上蛛網密布,墻角衰草叢生。 兩人到時門前卻已有一人,那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楊枝微微一愕。 “江大人,你怎會在此?”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大紅勁衣,腰間束著皮帶,顯得格外肩寬腰細,身形軒昂。 江令籌看見楊枝母女,卻是神色平靜,與楊母見了個禮,便道:“我明日要走了,臨行前想來看看故人?!?/br> 故人? 哦,是她父親嘉安王。 不知怎的,江令籌口中的父親與她記憶中的仿佛判若兩人,是以對他二人忘年的交情,她也十分不解。 江令籌瞥見她面色,似明白了什么,卻淡淡一笑,轉向楊母:“聽聞李夫人當年亦隨王爺在北疆待過?” 這是楊枝并不知曉的過往,她微微一怔,卻見母親點了點頭,眸光不自覺浮遠:“三年,我隨他在北疆待過三年?!?/br> 楊枝怔怔看著母親,她一直以為,當年母親離開陳郡之后,便一直被困于那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直到父親獲罪,都再未離開過。 楊母看著她,淡淡一笑:“那是靖寧元年到三年?!?/br> “靖寧三年?不就是今上大敗北狄的那一年嗎?”楊枝驚道,她是那之后才出生的,在她的記憶里,父親已然成了個閑散王爺。 “算是吧?!睏钅傅?,正好江令籌有些好奇的目光投過來,她便一笑:“江大人若是有興趣,不妨尋一處地方,老身給你們講講當年之事吧?!?/br> 江令籌連忙應“好”,吩咐隨從去張羅。 三人在左近找了間茶室坐下,楊母向著楊枝道:“這其實還要從你祖父那輩說起,你祖父與先帝之父文帝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自小關系甚好。你祖父是嫡長子,亦是當時的太子。但是他壽數不長,不到二十罹患了重癥,不治身亡。當時你父王尚在祖母腹中,身為嫡長孫,本應由他來繼承太孫之位。你祖父卻道他尚未出世便已失怙,上無親父教導,左右無弟兄幫扶,恐難當大任,便懇請惠帝改立弟弟為太子,才有了后來的文帝?!?/br> “你父王與先帝亦是一起長大,自幼親厚,感情甚篤。你父王年長幾歲,先帝處處追隨他景仰他,你父王亦是傾盡全力輔佐他。靖寧元年,先帝登基,恰逢北狄來犯,你父王便自請北上驅逐——他從小長在北營,跟著當時的大將軍歷練,亦在西北戍守過幾年,因而算得上是絕佳的人選?!?/br> “先帝自然允諾,臨行前還親為他斟酒踐行,只是那一去,后來一切都變了。北疆風霜,蠻狄鐵蹄,非但未讓他吃一點苦頭,還讓他越來越意氣風發。他接連打了數個大勝仗,北狄人看見他的帥旗便望風而逃,北軍上下都十分服他,京中聲望亦日益攀高。而另一邊先帝身體卻越發羸弱,連生幾場重病之后,非但身子常見疲態,性子也日漸多疑起來。經當時朝中jian佞挑撥,便開始懷疑你父王有奪位之心——常言道功高蓋主,歷來如是。我亦勸過你父王,但他當時正是一身少年意氣,純直無畏,從不肯相信先帝的疑心,只道有人離間,待得勝還朝,再取了那些人的狗命,不愿將這些腌臜猜忌放在心上?!?/br> “靖寧三年,盛軍與北狄在大遙關決戰。決戰前夕,朝中猜忌已到了眾口鑠金的地步,先帝的脾氣亦變得陰晴難定,終于連下急詔令你父王還朝。你父王拒不相從,無論如何也要等這場仗打完了之后再回去……” “可那場仗不是今上打贏的么?”不待母親說完,楊枝便有些疑惑,不由問。 “不錯,史書是這般記的?!睏钅傅溃骸澳菚r朝中派了欽差來,便是今上李擎越。設計將你父王擒了,當時部族救了他出來,勸他反,他卻怎么也不愿意。你不知道他有多固執……”說到這里,她竟笑了笑:“你這丫頭的大半執拗,都是隨他的?!甭灶D一頓,續道:“后來,李擎越打了一場敗仗,你父王在大遙關外聽聞,分明已下定決心與我遠走北漠,臨到終了,卻還是回去了。他沖進中軍主帳,與李擎越談了什么,無人知曉。只是那之后,軍中便多了名鐵面軍師,而李擎越也變得如有神助,勢如破竹——幾場硬仗打下來,本已國力不支的北狄更加招架不住,終于在靖寧三年冬,遞書祈降?!?/br> “李擎越押著你父王還朝,世人直道當年的英王驍勇善戰,卻不知那關山之外的千里沙場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睏钅篙p輕道,目光不自覺飄遠,似飄到了二十余年以前,飄到了那千里衰草的北國疆場。 楊枝亦陷入怔忪,不自覺想起那個將他抱在懷中、大笑著打馬北營的男子??芍荒且换?,她依稀看到了當初少年將軍的影子。 “后來,天子終究不忍心殺你父王,便將他軟禁了,就困在當年的嘉安王府中?!睏钅笍倪b遠的思緒中回過神,續道:“世人都道天子仁慈,嘉安王違抗圣命、大逆不道,卻只是遭了軟禁。但他們不知道,若非他們口中的逆賊,莫說北境,便是這京城,也難能無虞?!?/br> 楊母頓了片刻,轉向楊枝,笑道:“你便是在那軟禁中出生的。再后來,天子身體好了些,你父王又失了兵權,天子便慢慢放松了對他的忌憚。我一直記得,軟禁解除的那一天,是靖寧八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年你五歲,前院的爆竹聲震天響,你一點不怕,還要溜過去湊熱鬧,想看個仔細,卻在長廊處被你父王逮住,撈起來放到肩上,說‘爆竹有什么好看的,我帶你去看焰火’。那一年,剛好薛太傅為京中貴子講學,我便求了他讓你去,你還記得嗎?” 自然記得。 那一年的焰火是她年少貧瘠記憶中少有的絢爛,次第的火花在她小小的眼球中炸開,穿過肺腑,深深烙入心底。以至于那一次柳軼塵在溫湯鎮為她放煙花時,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仍是那一年轉過頭來時看到的那張胡髭滿布、笑得灑脫恣意卻又無端帶著一絲滄桑的臉。 “只是,先帝終究未能擺脫自己的多疑,縱使你父王已有意削了自己的鋒芒,在京中活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紈绔?!睏钅咐m道:“延樂元年,亦是靖寧十一年,先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倉促將你父王下了獄。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你父王根本沒來得及安排……我猜他直到死,都不相信,那個說過一輩子要信任他的堂弟,會當真要了他的性命??上鹊鄞蟾乓嗖恢?,他忌憚了半生的堂兄并無反心,反是他一直看似無害的親弟,在他死后殺了他妻兒、奪了這天下?!?/br> 話到這里她默然了片刻,抬眸望向江令籌:“我知道是大人救了我們母女——雖然阿枝當時已被人調換了出去。大人與先夫有忘年的交情,如今亦要奔赴北疆,我今日說這些,是想告訴大人,現而今這大盛江山,是一代一代人拿血淚守住的,如今這面旗幟,傳到了大人的手中,老身相信大人,亦能守好這江山。我在沆瀣門十余載,雖所知不多,但大人的愿望、江家的愿望卻是清楚的。大人明日一去,便無異于將那帝位拱手相讓,老身雖不在廟堂,可腆顏為天下百姓、為先夫,拜大人一拜?!?/br> 江令籌連忙伸手扶?。骸胺蛉苏埰??!背聊?,自嘲般低頭一笑,道:“其實今日來此之前,我尚有猶疑,但站到那扇門前時,那點猶疑便沒了。夫人說的不錯,我的確想當皇帝,我爹下不了決心,最大的野心便是讓阿姐做皇后,自己做國舅爺。是我勸服了他,他李擎越可以造反,我們為什么不行。我還和他說了嘉安王的故事,我告訴他,我們手握兵權,無異于懷璧于市,就算我們當真沒有反心,他李擎越也不會相信,早晚有一天,我們的下場會比嘉安王更為凄慘?!?/br> “在來那王府之前我還在想,北狄這時候南下,擺明了是沆瀣門的把戲,既然他們可以不顧人死活,那我為什么不可以,憑什么要我去承擔他們的惡行,放棄到手的機會,幾步之遙的權柄?” “年少的時候,嘉安王——令尊授我功夫,教我人生道理,那些年,無論旁人怎么看他,但他在我心中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給我講北境的風土人情,拿口哨給我吹幽州民謠……我雖在幽州長大,但未怎么出過軍營,我見過的幽州沒有漫漫黃沙、豐茂到無邊無際的長草,沒有擠馬奶的婦人,別彎刀、能屠狼的鐵漢——幽州太大了,我所見的幽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角,他的敘述勾起我對陌生家鄉的向往,我和他說,我要從軍、再回幽州。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那是當然,男兒自該如此,要護住家中的親眷姐妹,更要護家護國、頂天立地?!?/br> “可是這樣一個人,他卻做了一件蠢事,至少在那時的我眼里,是愚蠢至極的一件事——便是他最后的死。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但當時那案子,連我一個孩子都騙不過,怎么能騙過世人,可他卻被草草斬了。那時我勸他逃回北境,他卻不肯,大概是像夫人所說的,不肯相信吧——那一年我爹回了幽州,帶兵南下,幫助李擎越奪了天下,我隨父親回幽州的時候,站在甕城之中,眺望遠處無垠的天際,忍不住想,當年他為什么要回來?那一年從李擎越手上逃脫,他本可以縱馬塞外,或者,糾結舊部殺回京城,可他沒有。那時候我覺得他蠢透了,但此刻,我忽然理解了他?!?/br> “其實我一向高高在上,從未將那些賤民放在眼里過。我能給予他們的,至多不過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我不像阿枝與夫人您,我不是個好人?!苯罨I道:“可我是個男人。父母妻兒遭鐵蹄踐踏之時,倘若身為男子的我們都不肯站出來,又有誰來護住這個家、這個國?” 說到這里他低頭輕輕一笑,漂亮的桃花眼向上飛出惑人的弧度:“阿枝你不曉得,回北之前費烈費明光和我說了一句什么話?!?/br> 楊枝搖了搖頭。 “他說,于私,我此刻恨不得將你,將你們江家所有人碎尸萬段?!苯罨I笑道:“但于公,沆瀣門一日不除,我一日便無法與你清算私仇。費明光……”他頓了一頓:“便是韋蟬在梁州遇到的那個人。他一直將韋蟬當作妻子,腰間也一直懸著為他繡的茶花香袋?!?/br> 楊枝不由一愕,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說什么。 江令籌看著她的樣子,笑容蕩地更開:“費明光都能做到的,我這點私念,算什么?!焙鋈幌氲绞裁?,眸光頓了一瞬:“你還記得桑湖邊那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嗎?原來他沒有說錯,到頭來我當真是為旁人作了嫁?!?/br> “江大人……” “莫再叫我大人了,你若認我這個朋友,就叫我行策吧?!苯罨I道,舉起手中的茶盞:“來,今日你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亦算是為我踐個行?!?/br> 楊枝端起茶盞,向他隔桌一舉,仰頭飲下。 楊母這時方從隨身的包袱取出一件物什,遞過去:“本來今日如果不在王府門前見到大人,我亦是要托人將它給大人帶過去的。這是先夫在北疆三年信手所作的札記,雖有些凌亂,但當中有一些北狄行軍的特點,大人若是不嫌棄,便收下隨便翻翻?!?/br> 楊枝探頭一看,瞥見那書名,微微一怔。 是《屠狗手札》。 她不期然想起那個馬背上恣意的笑、那年焰火光輝下明亮的眼。 兩人臨別前,楊枝想起江令梓,問了一句“她可還好?” 江令籌:“她還在南安。當時怕回京了之后父親當真逼她嫁給薛旻,便讓她晚些回來?,F下這局勢,更是不便回來了?!?/br> 楊枝點頭:“也是?!?/br> 江令籌走到門邊,腳將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哦對了,到了這個地步,我已沒什么好瞞你的。當初為了舉事,我的確沒少通過方濂聚銀斂財,只是方濂臨死前到底擺了我們一道,他死之后我們另外清算才發現,這些年他陸陸續續轉走的銀錢約莫有三十萬兩,還是黃金。當初上倚翠閣也是為了那銀錢的事,你大概不知……” “倚翠閣是你們轉運金銀的一個遮掩?!睏钪θ滩蛔〗涌诘?。 江令籌驚訝,卻只是短短的一瞬,笑眼微微瞇起:“你何時知道的?” “在南安時?!睏钪Φ溃骸坝腊矘??!鳖D一頓,淡笑解釋:“貴府門楣高大,怎會屈尊冒險去做小小的金銀飾品生意?京中金銀出入最好的掩蓋有兩處,一為錢莊,另一為金店。錢莊到底太過招搖,當真有人要查,極容易被查出來。而女子的飾物店,才是真正隱蔽的遮掩?!?/br> 江令籌眸中流出贊賞:“他日若我能為帝,第一樁事,便是為女子開科取士,只是……罷了,阿枝,但愿這亂局能早日過去,你不該像尋常仆婦一般,屈于閨閣?!?/br> 楊枝朝他展顏一笑,天光明媚,為她那笑也鍍了一層暉光,美得毫無預兆卻動人心魄。 次日一早,城外傳來誓師祭酒的鼓聲。而同一時刻,楊母開始陷入了越來越深的昏睡。 楊枝枯坐窗前,手中的木梳沒入長發,卻長久沒有滑出來。窗前的紫薇花已開了,風一吹簌簌而動,落紅紛飄滿院,樟樹茂盛,帶著獨有的香氣,添了幾分清新的盛夏意韻。 發著呆,腦中不覺跳出柳軼塵在馬車中的話:“惡人向你提要求時,你莫要順著他,你越是順著他,他越會得寸進尺。今日他們輕易逼的你離開了,來日只會提更加過分的要求——其實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讓他牽著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畫的圈套,世上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兩個選項?!?/br> 另一個聲音摻雜其中,是薛穹的冰涼如水的要挾:“嫁給我?!?/br> 他說那話的時候神色是淡寡的,可楊枝能從那沉靜的眼底看到一絲道不盡的悲傷。這個要挾對薛穹而言何嘗不亦是個侮辱,他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這些年,若非為了她,寧肯隱于市野亦不愿入朝為官。 現而今卻因為她,處處受制于沆瀣門,在江州時不惜與泥淖為伍,前幾日雙手又干脆沾上了鮮血。 楊枝想著,窗欞忽然輕巧一動,一只翠鳥撞到跟前,雙翅撲簌簌而動,腦袋卻仍不住往窗格子上撞。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打開軒窗,那只翠鳥一下子撲進屋來,毛色鮮亮,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不知怎么自那只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很多熟悉人的影子,羸弱、莽撞,卻固執倔強,不撞南墻不肯回頭。 伸手撫著那翠鳥的羽毛,她不覺一笑,將它放飛,伸手隨意挽了個發髻,出了門。 江令籌可能不知道那三十萬兩黃金去了哪,但她知曉。 這是柳軼塵留給她的最后一個錦囊。 作者有話說: 最后幾章關于案子的內容,請大家原諒我。。。 第七十四章 京郊的放生橋邊, 有一片加官進爵林,林中深處,有無數荒墳孤冢。 楊枝帶著黃鶴, 穿橋邊槐柳林而過, 徑往林中深處而去。傍晚烏鴉滿天, 噶叫聲尖利刺耳,訴盡不知多少凄苦悲涼。 方濂遭刺那天是二月三十, 是一個極難得的日子。而這個極難得的日子, 恰好是傅婉娘的忌日。這兩個日子,相差了十九年, 整整一個輪回。 楊枝謄卷宗時注意到, 不由多了一個心眼, 去牢中問方卓氏。彼時方卓氏已被關了數日,一臉灰敗,又得知自己兒子被判了死罪,心如死灰。人之將死, 大概什么都看穿了, 楊枝問什么答什么,再無半分昔日的倨傲。 楊枝問:“當年傅婉娘改嫁,與你們卓家可有干系?” “豈止與我們卓家有干系?!狈阶渴侠湫Γ骸爱斎毡闶俏腋赣H逼著傅家將傅婉娘另適他人的??捎趾沃故俏覀冏考??先刑部侍郎姚家、工部尚書趙家、翰林院大學士許家, 哪家沒出一份力?當年方濂炙手可熱, 生得又十分俊秀,京中女子無人不想嫁給他。我方才說的這幾家小姐自然也在其中。而且, 那幾家的老東西亦都看中他殿試應對自如, 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紛紛想將他聘為東床??煞藉シ耆吮憔? 稱自己家中已有婚約, 后來我差人去青州打聽,知道了那個傅婉娘。那傅氏原本亦是高門大戶,可早有式微之勢,莫說太守之職,便是一家老幼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我便與那幾家小姐商量,一起攛掇傅家將傅婉娘發嫁了,到時再各憑本事,爭奪方濂?!?/br> “后來的事,你想必已知道了,那傅婉娘寧死不從,投了河。方濂去了趟青州,回來便娶了我——要說那傅婉娘也當真是厲害,死了也不放過我們,自那之后沒幾年,姚家、趙家、許家都相繼敗了。如今,也輪到我們了?!?/br> 方卓氏灰敗的臉上現出一絲悲涼:“其實要是早知道這些年會這般過來,我當初又何必那么犯傻去爭什么方濂呢?” “我那時生得十分好看,家中又有權勢,從小眾星拱月般長大。只要我想得到的人、物,從沒有得不到的,便是想要入宮做皇妃,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晌ㄓ心莻€方濂,絲毫不將我放在眼里。我們在春日宴中頭一回相逢,他連目光都不曾在我身上多停留半分,我讓父親去試探他口風,亦被他一句話便推了回來——我那時很不服氣,憑什么,那傅婉娘有什么,我怎么就比不上她!” “那股不服氣催使我一定要得到方濂,我以為他不過是囿于責任,若是傅婉娘在先改嫁,他必會多看我兩眼、愛上我?!狈阶渴陷p輕一笑,笑中帶著對自己的譏嘲:“可我錯了。他借我父親的手除了傅家與沈家,起初對我還有幾分虛假的敬意,可自慶歷六年以后,他便惡形惡狀起來,時時冷著一張臉便罷了,有時我甚至覺得,他看著我時,都不如看著府中的丫鬟小廝親切。也是那時起,我性情開始大變……原先我雖然有些驕縱,但自問在執掌中饋上并不出格?!彼D一頓,輕嘆:“我這一生,都是因為一時的意氣與自負毀了?!?/br> 楊枝對她并沒有多少同情,不顧她嘆息,問:“你說另外三家相繼敗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慶歷六年,不就是傅憑章來京城尋傅秋蘭的那一年?這時間實在太過蹊蹺,莫非當年傅憑章見過方濂、和他說過什么? 方卓氏想了想:“是慶歷七年和九年。工部尚書趙家畢竟勢大,從事發到抄家滅族,整整還遷延了兩年?!?/br> “這么說來,都在慶歷六年之后?” “嗯?!狈阶渴宵c頭,神色忽然一頓,半晌,忽狀似癲狂的縱聲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什么如此,已不言自明。慶歷六年,方濂見了傅憑章,傅憑章告訴他婉娘的死因,他便開始報仇,而報仇的最后一個對象,是他自己。 二月三十日,他令人將自己刺死在了婉娘忌日那一天。 十九年前同樣的一天,婉娘決絕跳下石橋,任由初春方解凍不久的河水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