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0節
然而片刻后,派去提衛脩的捕快卻倉皇奔入堂內:“大、大人……” 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話在喉嚨口打了半天結。薛穹淡道:“把氣捋順了,慢點說?!毖︸访婺壳蹇?,雖與柳軼塵一樣是儒雅書生,卻一個如蘭,一個如松,不怒時自帶一股令人平心靜氣的溫潤。 捕快不自覺寧下神來,方道:“那衛脩……死、死了?!?/br> “死了?”楊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幾分訝色。只有柳軼塵,一副如常之態,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軼塵淡淡問,沉沉聲音自那匾下傳來,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br> “兇手呢?”柳軼塵繼續問。 “王捕頭帶人去追了,小的只見到一個影子,有、有點像……” “像什么?” “像……楊大人今早帶來的那名捕快?!?/br> 饒是已有所料會在意料之外,楊枝還是不禁一震。 柳軼塵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掃過,淡淡道:“帶本官去牢中看看?!?/br> 捕快忙哆嗦著躬身在前引路,楊薛二人亦緊隨柳軼塵身后跟去了獄中。江州御史衙門的監牢到底不比京城,無論是守備還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簡陋許多。幾人到時衛脩頸中的傷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紅一片,衣裳上也盡是血跡。那刀口卻十分利落,一看便是個練家子所為。他脖子軟踏踏垂著,氣絕已有一會。 牢中捕快不敢挪動,他還維持著生前的姿勢。獄中的擺設也未變化過,他伏在一張矮桌上,手邊一支筆,身前一頁白箋,也已被血染透。 那筆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箋上落下什么,卻被突如其來的兇手打斷。 薛穹見諸人目光落在那紙筆上,解釋道:“衛脩今日說有要情自陳,下官便命人備了紙筆?!彪m自稱“下官”,那口氣卻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覺都沒有。 今日有要情自陳?這么說兇手是為了打斷他揭露案情? 楊枝皺了皺眉,低頭打量衛脩,待觸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薛穹已道:“衛脩幼時生過重疾,落下了滿面癩瘡疤?!?/br>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癩瘡,看起來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關鍵的一項便是儀容,衛脩想來是因為衛家人身份,被額外網開了一面。 這朝里處處是規矩,卻又處處是身份帶來的例外。 柳軼塵掃視過整座監牢,又蹲下身細查了遍衛脩的臉,眸光落在衛脩握筆的手上。須臾,直起身:“太守府戶房的賬冊何在?” 薛穹道:“在下官這里?!?/br> 楊枝跟著道:“謝太守令人謄了一份,下官這亦有一份抄本?!?/br> 柳軼塵目色沉靜:“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 薛穹應:“自然?!彼烀巳ト×速~冊來。柳軼塵快速翻過,遞給楊枝:“煩請楊大人對一下原本與抄本可有相左之處。對過后,還給薛大人?!?/br> “是?!?/br> “走吧。大理寺會派仵作來,還請薛大人莫要挪動尸體?!痹捖?,當先走出牢房。牢內破舊朽敗、燈燭昏暗,那一襲背影,行走時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幟。 薛楊二人緊隨其后。 幾人走出監牢,回到正堂。柳軼塵方在長案前落座,外面忽響起了喧鬧聲,薛穹正要說什么,柳軼塵已沉聲吩咐:“把人帶進來?!?/br> 幾名捕快押著一人走了進來,那人身上已掛了彩,臉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楊枝早上帶來的姜衍。押著他的是兩名捕快與一名身著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細看卻有幾分熟悉之感。 那人當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屬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br> 屬下?楊枝一怔——是黃鶴!怪道她覺得模樣熟悉,原來是與黃成有幾分相似。 柳軼塵此次南下當真是做了十足的準備,非但討到了圣旨,還將遠在青州的黃鶴召回來了。 柳軼塵點了點頭,問:“衛脩是你殺的?” 姜衍跪在堂下,臉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殺就殺,廢話許多做什么!” 柳軼塵輕輕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毕蛩砗簏S鶴使個眼色,黃鶴立刻會意,拔出腰間長劍。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楊大人,楊大人救我!” 楊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 “大人你不是說過……能保屬下無虞嗎?”姜衍急道。這話楊枝的確說過,那是離開京城前說的。姜衍等人都知道這仕子案震動朝野,這一趟絕不是好跑的,當時見他們有取巧退縮之意,楊枝才說了那句話。 楊枝輕輕一哼,柳軼塵已問,口氣中似乎還帶著三分譏誚:“楊大人何時竟還說過這樣的話?” 姜衍卻似慌了神,未聽見柳軼塵的話。見楊枝一點幫扶之意都沒有,一條心往下一橫一般,連咳幾個響頭,道:“小的要檢舉,檢舉楊大人收受賄賂!” “哦?”柳軼塵轉向楊枝,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楊大人收了何人的賄賂,收了什么,何時收的?” 薛穹亦不自覺轉向楊枝,眉心微微鎖起,眼底的擔心一覽無余。 姜衍一口氣道:“就在昨晚。太守謝大人給楊大人送來了一罐貢茶,叫碧雪銀針,名貴無比,據聞價值萬兩。小的看見了!” “碧雪銀針?”柳軼塵淡淡一笑:“那的確貴的很,那茶現下何在?” “就在楊大人房中?!苯荑忚彽溃骸罢埓笕酥怂巡?!” 柳軼塵的目光轉過來,不等他問,楊枝便訥訥道:“謝大人的確給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br> “撒謊!”姜衍吼道:“我親眼見著她婢女將那茶收進去的,還給了送禮的小仆幾兩銀子答謝?!?/br>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br> “好,既如此,我們便移步楊大人官驛?!?/br> 官驛離御史衙門不遠,楊枝今日是騎馬來的,仍預備騎馬過去。柳軼塵卻道:“楊大人隨本官坐車吧?!?/br> 薛穹本命人牽了馬過來,聞言也要坐車,卻被柳軼塵攔?。骸把Υ笕?,這馬車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br> 楊枝明知他在撒謊,還是下意識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說四人的馬車。柳軼塵覺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遠道而來,還未去驛館。車中盡是隨行物什,堆了半車。而且本官身高腿長,喜歡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br> 薛穹皺眉——柳軼塵什么脾性他太過了解,鬼話說起來眼都不眨一下。正要再說些什么,楊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與柳大人說?!?/br>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詞,牽過韁繩,翻身上了馬。 楊枝甫一鉆入馬車,迎面便遞過來一面絲質的帕子:“臉擦擦?!?/br> 她怔了一瞬,方反應過來,剛才為了誆薛穹,非但沾了滿身血,還滾了滿臉泥。不再矯情,接過那一方素帕,將臉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軼塵目光落在她裙擺上:“是豬血?” 楊枝點了點頭。 那日煙雨亭中不歡而散之后,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她氣他騙自己,可縱觀全局,自己不過是他那騙局中最無關緊要的一環。 柳軼塵輕輕一嗤:“你倒是曉得薛聞蒼將你看得很重!” 楊枝沒料到他會這么想,她自己其實亦未深想過,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紅箋之后,她自覺將此事拋諸腦后了。這次以苦rou計誘他出來,實是因為若易地而處,她亦不會眼看著薛穹受傷。 楊枝垂下頭。窗外街市的喧鬧聲鉆入車中,這車里并不像所說的,堆滿了物什,而他坐車亦從來端正規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貼在身后。腿長雖然不錯,但從未見他坐時伸直過。 她一低下頭,他那紫袍邊緣的泥污便映入眼中。這兩日江南下雨,地面到處是濕漉漉的,行路時一個不小心,便會蹚了滿衣角泥??赡鞘浅峭?,城中大道上都鋪著青石板,而且柳軼塵向來坐車,怎么會弄了滿身泥。 而且看這污跡,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騎馬飛濺上的。 城外騎馬,還穿著官服,那除非是十萬火急的事。這么說來,他的確是一進城就直奔御史衙門來了。 楊枝心底浮起一陣別樣的感覺,好像風雪天忽然有人往懷里塞了個暖爐。她仍垂著頭,低低的聲音自鞋面傳來:“大人身上的傷好了嗎?” 柳軼塵仍沉著一張臉,聽見她這么一問,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br> 楊枝便無話了。 柳軼塵眸光轉過來,在她臉上輕輕一點,落在她捏著素帕的手上。絲綢的質地更襯出十指的光澤,纖白如新鮮的嫩筍一般。 他心頭不覺一動,下意識般脫口:“其實也沒好全,還是有一些痛……”話落方想起當初在煙雨亭的爭執,此刻這么說,難免又有攜傷邀寵之嫌。舔了舔唇,連忙又補了句:“……也不、不礙事的?!?/br> 他罕見的局促落進她的眼里,這一點心思的輾轉如透明一般。楊枝少有能將柳軼塵看的這么透的時候,不自覺一笑,抬起頭來,目光與他相對:“大人這么說,是曉得我將你……也看得很重?” 口氣雖是疑問的,但問的是“曉不曉得”,而那“曉不曉得”后面半句“我將你也看的很重”卻是陳述的口氣。 柳軼塵穎利無雙,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辭。 心跳不覺漏了一拍。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媳婦哄我了,巨乖~ 第五十四章 不及片刻, 幾人便到了楊枝下榻的官驛。捕快押著姜衍,直奔楊枝臥房。房前婢女香蒲正坐在一叢花木前,手里捧著本書, 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匆娨蝗喝藲鈩輿皼暗仃J進來, 駭了一跳, 卻連忙一跳起來,雙手叉腰:“你們干什么!”一眼瞥見被人押著、滿臉是血的姜衍, 愣了一瞬:“你……怎么回事?” 姜衍不理會她, 向左右捕快道:“就在這屋中,你們快去搜, 在一個越窯青瓷罐子中!” 香蒲一愕, 五官登時氣地皺成一團:“好你個姜衍, 枉大人平日對你那么好,你竟陷害她!” 姜衍不理會香蒲的指責,只急急催促:“快去搜,你們快去搜!” 香蒲連忙奔到門前, 張開雙臂:“我們大人畢竟是女子, 這是她的閨房,你們不能進去!” 話未落,卻聽見一個清越的聲音繞過回廊, 向這邊傳來:“香蒲, 讓開,讓他們搜?!闭f話間, 本落后幾步的楊、薛、柳三人慢慢自廊后現了身。 香蒲瞥見楊枝, 更一眼瞥見他身側的柳軼塵, 聽話的收回手, 撤到一邊, 臉上卻仍掛著不滿,雙目狠狠瞪向姜衍,一張小臉也鼓脹起來,像一條脹了氣的河豚。 左右捕快道一聲“得罪”,闖進了楊枝房中。 她本就清簡,官驛的布置更與別處沒有什么不同,帶來的幾件物什除了衣物都在桌面上,一覽無余。 捕快繞過一圈,并未見到姜衍口中的青瓷罐子,只見到一個紅漆食盒,放在屋中心的圓桌上。 姜衍一見了那食盒,目中陡放精光:“罐子就在那食盒里,往下第三層?!?/br> 捕快只好過來打開食盒。食盒中的糕點楊枝還未動過,香蒲嘴饞動了兩塊。捕快一層一層翻下來,第三層食盒卻空空如也,并不見姜衍口中的什么青瓷罐子。 姜衍臉色一變:“不可能,那罐子明明就在食盒中!” “姜捕快說的可是這個罐子?”諸人身后忽響起一個聲音。不等他們折身,黃鶴已快步走到桌前,手中的確捧著個青瓷罐子,瓷面溫潤光滑,確是越窯出品。 “是它,就是這個罐子!”姜衍一見那罐子,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眸底再放精光。 黃鶴淡道:“可這罐子是在姜捕快的屋中搜出來的?!蔽吹冉芊磻?,便轉向柳軼塵:“大人,屬下還從講捕快的屋中搜出了這個?!睂⒁粋€信封呈上。信封外面未落款識,楊枝想到驛館的那個晚上,眉心幾不可察地一斂。 “你、你們陷害我!”姜衍忽然反應過來,臉色大變。 黃鶴道:“方才我去搜姜捕快的房間,御史衙門的各位捕快可都在,可以為黃某做個見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