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6節
柳軼塵手藝不錯,湯色奶白,還有一股rou香。面上臥著兩個鴨蛋,清爽的小菜亦是配的一應俱全。 楊枝只嘗了一口,便抬起眼:“大人這面是何時備的?” 柳軼塵神情一緊:“面是方才你來之前揉的,湯是昨夜備下的……怎么,不合口味嗎?” 楊枝望著他,笑進眼底:“合,太合了!”干脆端起碗,大快朵頤起來。她自己在廚下干過,當初進大理寺應征的還是公廚,是以對這些烹飪事宜十分熟悉。這湯一嘗便知是大骨熬的,非三五個時辰熬不出來。 滿滿一碗湯面下肚,楊枝整個口腹都被鮮香充盈。結結實實打了個飽嗝后,她眨了眨眼,笑著問:“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 卻沒想到迎面挨了個爆栗:“還叫我大人?” 楊枝垂下眼:“敬、敬常?!痹捨绰?,卻覺唇邊多出一塊方巾,伴著一聲無奈的笑:“罷了,我也不指望你吃香能斯文起來了!” 用畢長壽面,二人又在紫薇花架下坐了片刻。自那一年離家,楊枝已許多年未過過生辰,若非他這幾日提及,她已然快忘了還有這么一個日子在。 紫薇花藤蔓輕擺,枝葉間漏下細碎的金光。如果光陰能在此刻止步,那該多好! “走,歇夠了帶你去個地方!” 楊枝今日已打定主意任由他張羅,爽快答應,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他。馬車東拐西繞,楊枝憑著逐漸窗外逐漸嬉鬧的聲音,判斷大概是到了東市。 掀開車簾,卻仍是微微一愕:“這是……” “成家了,總不能仍常年住在衙中?!绷W塵道:“前日我跟你提過,要置辦一處家宅?!?/br> 馬車停處是一間房牙子行,楊枝怔了怔——所謂成家與她不過是攜手共走一程,究竟能走多久,她也不知道,可如今他這滿滿興頭的樣子……不過他自己到底也是要有個宅子的,如今已是大理寺堂官,卻仍不倫不類地常年宿在衙中,怎么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么一轉念,楊枝將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隨他下了車。 房牙子見二人衣著樸素,十分冷淡,只差了個小廝來招待兩人。楊枝見不得他那輕慢態度,正要說什么,卻被柳軼塵止住,只道:“咱們挑宅子便是?!?/br> 然正在這時,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自樓梯處傳來,楊柳二人轉目望去,那人卻已先一步認出二人,緊走幾步下樓,將個樓梯震地咚咚作響:“柳……柳賢弟!” “鄭……”楊枝一句“鄭大人”到嘴邊,卻意識到鄭渠叫的是“柳賢弟”,愣了一愣,不知如何繼續叫下去,在“大人”與“員外”之間逡巡了片刻,正要選擇后者,卻聽柳軼塵沉聲叫了聲:“鄭大人?!?/br> 你們這是……唱的哪出戲? 楊枝覷了覷鄭渠,又覷了覷柳軼塵。鄭渠已踮著他那快腳到了跟前:“賢弟這是……要置辦宅子?”瞇眼掃過楊枝面上:“這么說,好事將近了?” 楊枝知道鄭渠拳拳一顆八婆之心正蠢蠢欲動,聽他這般調侃,雙頰忍不住浮上緋色。 柳軼塵卻言簡意賅,只一個字:“嗯?!?/br> 說話間那掌柜眼見楊柳二人與鄭渠相交,已躬身圍了過來,滿面堆笑:“這位柳公子想看什么樣的宅子?里頭雅間先坐一會,我叫人拿圖冊來!” 楊柳二人只好起身,被他半拉半推地擁進了雅間。 鄭渠故意落后幾步,輕扯了扯楊枝衣袖,自自己袖下比出一個拇指:“好丫頭,鐵樹都被你澆的開了花!不出幾日,本官也得改口叫你夫人了!” 楊枝微紅著臉:“鄭大人說笑了?!庇窒肫鸱讲潘c柳軼塵招呼時的一幕,忍不住一問:“大人為何方才那般叫柳大人?” 鄭渠笑道:“咱們這位柳大人最恨倚強凌弱,恃著官威在市集橫行——往日連公廚多要了門口賣菜小販二兩青菜都會挨一頓訓,若非相熟的店家,他從不對外表露自己的身份。害,咱們大人那執拗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寫得一手錦繡文章,科考卻只拿了個二甲三十二名,你道是為何?” “為何?”楊枝凝眉,柳軼塵的文章她看過,的確錦繡風骨,便是當年的狀元也不出其右。 鄭渠續道:“那一年樂平出了樁冤案,咱們這位大人,鐵了心要去樂平做縣令。殿試前幾名不是進翰林院就是六部,唯有這種不起眼的二甲,左右經營一番,去京畿當個縣令不成問題。咱們大人,可是放著唾手可得的一甲不要,就為了平一樁冤案?!?/br> “后來呢?” “后來那案子得平了,辦了當地一名惡霸,大人卻因此遭到了他報復。與黃成家的淵源便是這般結下的?!?/br> 楊枝聞言沉默,須臾卻想起一事:“你既說大人……” “哦,我與這房牙子熟識多年,才來京城的房子就是經他置辦的。人雖勢力些,但做生意極為爽快!你想要什么樣的宅子,只管與他說?!?/br> 一聽這話,楊枝不由記起那本野狐禪《大理寺寶典》,那書中真假摻半,卻提及鄭渠這個“好置房產”的癖習,看來他寫到自己的時候倒是不吝真話。 不由堆笑拍起馬屁:“大人,您那本《大理寺寶典》寫得當真是好!” “我那本……啥?” “《大理寺寶典》啊,我在舊書攤上買了一本……當時,你不是靠這本書釣龔岳上鉤的?” “哦,那本……”鄭渠忽然回頭:“誰告訴你那本書是我寫的?” 楊枝指指雅間的方向,柳軼塵已先一步被掌柜領了進去:“柳大人還讓我衙里不懂的事都來問您,說您耳通六路眼觀八方,是個半仙……” “柳軼塵真這么說?”鄭渠不覺挺起胸膛,抬手捻起他那為數不多的幾根胡須,唇邊溢出一點自得的笑。 須臾,目光斜向下一瞥,想起楊枝進入大理寺的始末,忽然反應過來,唇邊一點自得的笑眨眼轉了意味,一句“柳大人既這么說,那就算是我寫得吧”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本官最煩寫字做文章,連平日奏折能代都是讓柳大人代的,沒事寫什么書!” “……倒是柳大人,入仕之前為家中生計,替戚大娘作過一些話本子?!?/br> ** 鄭渠話畢,微微一笑,背手當先步入雅間。那掌柜已唾沫橫飛地介紹起京中位置絕佳的幾處宅邸,柳軼塵卻忽然問:“大理寺正門前有一座小院,不知近日可有人轉手?” 掌柜與鄭渠俱是一愣,楊枝已緊隨著進了雅間,聽見那掌柜道:“公子問得巧,那房子近日正好空出來,要往外賃,只是這屋子不對外賣,我們手邊沒有圖冊,公子若是感興趣,我們帶公子去看看?!?/br> 柳軼塵裝模作樣道:“那房子位置好,外面看倒也算得上新,新宅一時若選不出來,那里倒可以暫時落腳,只是不知那房子的東家是何人,先前租給何人住了?” 掌柜道:“那房子東家是祥瑞賭坊的掌柜,先前租給了一個中年婦人,昨兒忽然說不租了,多給了一個月房費,讓我們另找下家——這不,我們牌子都未掛出去,公子當真來的巧?!?/br> 楊枝聽見“中年婦人”,眼皮子倏的一下掀起,已聽見柳軼塵含笑道:“如此,勞煩掌柜帶我們去看看?!?/br> 掌柜差人帶楊柳二人去看了那幢院子,院中果然已無人居住的痕跡,只是看起來搬的十分匆忙,諸多算得上值錢的物什都未搬走。 楊枝小聲道:“我們去祥瑞賭坊看看?!?/br> 柳軼塵不多問,只應了個“好”。 祥瑞賭坊是京城最大的賭坊,與蓬萊閣隔街相望,楊枝從前上蓬萊閣曾數次經過。京中除官員外并不禁賭,是以這賭坊前人流從來不絕,不管白天黑夜,人聲鼎沸如爐。 楊柳二人闊步入內,楊枝已換了身男裝,湖藍縐絲長袍,襯地整個人是清貴如玉。柳軼塵一身藏青常服,未加點綴,跟在身后倒像個親隨。 只是真到了賭桌前,柳軼塵卻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錢袋:“今日難得來玩,只管盡興?!?/br> 楊枝當然知道這話不過是做個樣子,接過錢袋,還以一個七分燦爛三分做作的笑。 賭坊這種地方楊枝跑江湖的時候沒少混過,里面的門道七七八八心中早門兒清。連贏幾把之后,見后門處有人影微微一動,忙撤了手,道:“各位先玩,我去解個手?!?/br> “解什么手,別不是贏了錢要跑吧!” 楊枝堆笑:“怎么會,今日難得來一趟,不玩個盡興誰走!誰跑誰烏龜!” “既這樣,你去解手,讓你這跟班留下賭兩把!” “那怎么行,我這跟班又不會賭,輸了算誰的!”生怕那人影沒了蹤跡,心頭一動,連忙道:“方才贏了多少,我都押在這,你說我要跑,我賭了半天工夫,總不能賭白了吧!” 那人微微一猶豫:“去去去,快去快回!弟兄們,我們接著開!” 楊柳二人連忙竄至后門,后面連著一座院子,院子后是一條細長窄巷。兩人連忙追過去,卻發現那是個死胡同。 正要折返,身后卻傳來凜聲:“到這來賭錢的人哪個不把錢看的比命還重,誰不知道里面沒一個東西有人樣,賭完還敢把錢留在里面——說吧,兩位是干什么來的!” 二人轉身,見五個魁梧大漢將退路賭得死死的,楊枝心中一凜,她自己是只有戲班子那幾手花拳繡腿的功夫,柳軼塵更是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書生,連忙堆起笑,道:“小可初涉江湖,不知深淺,若是惹諸位大哥誤會,小可這就賠個不是?!?/br> “初涉江湖,不知深淺?”領頭的大漢冷笑:“兄臺方才那一手骰子可不像頭一天跑江湖的樣子!還有……”大漢冷笑著上下打量二人一眼:“天下哪有兩個大男人解手還要結伴的!二位既不肯說,上,給老子綁了!” 說話間已有大漢竄上來,兩人招架不住,楊枝只覺頸后一記手刀,當即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已然半昏,兩人被困在一間柴房之中,柳軼塵也已醒了,兩人均被縛住了手腳,不知身處何處。 楊枝見柳軼塵發絲凌亂,面上一片狼狽,心中不覺浮起一絲愧疚:“都怪我,行事魯莽,連累了你!” 柳軼塵卻淡淡一笑:“今日是你生辰,本該高興的,怎可愁著一張臉?”一縷霞光自漏窗透進來,灑在他臉上,不知怎的,竟為他平添了一絲紅塵灑脫之氣。 這笑讓楊枝無端安心下來,她環顧四周,這柴房窄小,窗子很高,只能看到零星樹影,四野聽不見一點人聲。不由納罕,正要開口,卻聽見柳軼塵道:“此處是城外五里的一片野林,向來人煙稀少,祥瑞賭坊只安排了兩名看守,俱是啞奴?!?/br> 城外野林?一個賭坊,為何要將她們帶到城外野林來?除了謀財害命,還有什么企圖? 楊枝思忖間,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你怎么知道?” 柳軼塵笑道:“我并未昏睡,方才見你遭創,我便假裝受嚇,暈了過去?!?/br> “你……” “我什么?”柳軼塵挑眉。 楊枝見他那狼狽卻自在的神色,忍不住嘟囔道:“你身為男子,又是大人,方才遇襲,你不身先士卒也就罷了,竟還裝暈,好沒氣度!” 柳軼塵卻不以為意,仍銜著笑:“你豈未聽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本官便是那青山?!?/br> 楊枝當然知道他是青山,其實一見他那笑便反應過來了,心中無端的嗔怪淡了下去,轉眸問:“青山君,我們怎么逃出去,你可有什么法子?” “我沒有啊?!?/br> “你……” “好了——”柳軼塵見她郁結模樣,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解開束縛,我懷中有一把匕首,只要你有法子將它取出來,你我自然可以……” 話未落,卻見楊枝忽然低下頭去,臉貼近了他衣襟。 馥郁的蘭草香似野火一般剎那點燃他心頭,竄入肺腑,氣勢洶洶恰若燎原。 “你、你做什么?”饒是已明白她意圖,還是忍不住問。 “取匕首?!睏钪斓?,貝齒已咬上他衣襟。 下一瞬,她有些粗莽的使了勁,那勁中不知怎的,攜了一股不管不顧、無所畏懼的囂張與灑脫。 柳軼塵從未想過,這一瞬,會那么長,長到他幾乎可以數清她耳畔胡亂垂下來的頭發絲,長到他覺得那霞光好像轉了又轉、轉了又轉,轉過了不知多少個春秋。 伴著“哐當”一聲脆響,一支金器從他懷中掉落出來。楊枝看了一眼,抬起頭:“你騙我?” 那是一支金釵,釵頭鏤著一株玉蘭,用的是京城最時興的花絲點翠工藝,只是那手藝卻仿佛相當生疏,簡直像一個學徒所為。 柳軼塵露出一副無辜神色:“我記錯了?!币娝剖钦嫫鹆伺?,連忙補道:“今日是你生辰,這是為你備的禮……” 話未落,忽聞一聲重響,柴房門被人踹開,一身著勁裝的蒙面女子疾步沖進柴房,不待兩人開口,三兩下劈開縛住兩人的繩索:“走!” 楊枝仍在片刻前的情緒中,柳軼塵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將她拽起來。 那女子已到了門邊,見兩人仍在磨蹭,忍不住回身怒喝:“還不快走!”因蒙著面,二人只能看到她一雙眼,那眼睛看得出來已上了些年紀,卻仍明亮清澈,有攝人之魄。 楊枝愣了愣,柳軼塵以為她蹲著太久了腿麻,索性一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緊隨那女子沖出了門。 門外兩啞奴已然被人打暈?!案襾?!”蒙面女子引著兩人穿野林而過,到得一條寬闊大道上,大道旁早停了一輛馬車:“上車!”將兩人安置好,她轉身就要走,柳軼塵正要說什么,楊枝卻當先從他懷中掙扎下來,踉蹌著奔向那女子,一把抓住她:“阿娘!” 那女子渾身一震,甩開她手:“胡叫什么!” “阿娘,我知道是你!”楊枝不管不顧,沖過去,一把將她死死抱住。那女子愣了一瞬,要掙開她雙手,楊枝卻死活也不肯松開,眼淚不知何時滾了下來,聲音哽咽:“阿娘,你不要敏兒了嗎?” 那女子終于松懈下來,聲音一下子蒼老疲憊了許多,好像跋山涉水歸鄉,卻只見物是人非,什么都不一樣般,道:“我理解姑娘尋母心切,但姑娘著實認錯人了……” “不,你就是我阿娘!”楊枝倔強道:“我不可能認錯你的眼睛,你將那帕子摘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