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41節
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凜風刺骨。小楊枝入獄之時天還不太涼,陡從那座陰森的監獄中出來,讓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內監吳翎見她這模樣,下意識撩開自己的斗篷,將她裹入其中。 馬車載著兩人,駛出大理寺,一路向南駛去。 彎彎的月兒十分吝嗇,四野皆是一片黑黢黢的。 在這漆黑之中,小楊枝忽然仰起頭,奶聲奶氣問:“你想讓我死,是不是?”八歲的楊枝十分早慧,她雖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將她與那人調換,但直覺告訴她,前方不是一條活路。 吳翎低頭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比月華還要亮,他沒有應聲,不置可否。 “我很聰明的,樣樣功課都好。先生一直夸我,你能不能留下我,我會很有用的?!北灸艿那笊尲毴醯哪搪曇喽嗔藥追至α?。 吳翎仍沒有說話。 “你不說話,這么說……我還是得死,對嗎?”小楊枝低頭咬了下嘴唇,良久,抬頭道:“那你能不能幫我照顧母親?我知道你很厲害?!?/br> 吳翎這回終于開口:“你怎么知道我很厲害?” “現在這樣的時刻,你還能自由出入大理寺天牢……”小楊枝再次抬頭看向小太監:“你這么厲害,我可不可以不死?”亮若明珠的清澈目光直勾勾盯著吳翎,吳翎再度陷入沉默。小楊枝終于嘆氣:“好吧……那你要答應我,我母親是嘉安王擄來的小妾,她是江南陳郡人,若將來有一天,你能將她送回家鄉、送回我姥姥姥爺身邊,我在天上會保佑你的……”轉頭一想:“可是我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 吳翎忽然啞聲開口:“你想要什么?除了……”“活命”兩個字他沒有說出口。女童不知是否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對著漆黑的天幕,想了一會,道:“下輩子,我想投生成男子……” “為什么?” “因為先生總是說……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將來定能成就一番事業。我想知道,我是男孩,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br> 吳翎沉默許久,忽然道:“盛朝武帝以前,女人亦能入朝為官?!?/br> “那我想回到武帝以前去?!毙钪Φ?,這時候她居然還笑了出來,眉眼笑成彎彎的新月:“哥哥,你一定很聰明?!?/br> “何以見得?!?/br> “你很年輕,他們卻將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你?!?/br> 吳翎苦笑,心中道,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籍籍無名、無人注意,他們才將此事交給了他。 小楊枝又道:“先生一定會很喜歡你?!?/br> “為何?” “先生喜歡沉默的人,他說聰明的人更應當沉默,因為他要通過言語來影響時局,并非難事,更應謹言慎行?!?/br> 吳翎怔了怔,在這最后的關頭,心中因為女童的幾句話,竟不期然升起一種無望的向往——她口中的先生是太傅薛弼,天下至儒。他何德何能能為他喜歡,可是,倘若此生真有一日,坐在太傅的筵堂中聽他講學,那是何等情形? 吳翎駕車往南,到下一個街角前忽然勒停馬蹄。 那之后,便是將小楊枝送往了義莊,再從義莊另換了具尸體奔赴漓江。 楊枝憶起舊事,縱是十二年過去,眼前仍氳起一片水氣。耳畔柳軼塵的低語似古老的淺吟: “我不知道為什么偏偏是他,聽到他去的消息時,我只覺五內都在焚燒,我想問為什么,可我又向誰去問?那一夜如他一樣的宮人有十二個,沒有一個活了下來,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甚至都不是因為格外出挑而被選中,而是因為……不起眼……” “貧窮、平庸、低微——難道就注定如此?人如牛馬,可不該是這樣的,不是么?”柳軼塵道,可楊枝聽不出一絲質問的口氣,倒像是在自語,在疑惑。 “那時我好恨,恨的全身骨骼都痛,每一塊皮膚每一滴血都在燃燒在咆哮,我想沖出門去,去報仇,去殺了他們所有人,所有人?!?/br> 他的聲音冰冷平靜,楊枝卻從那底下聽到了翻滾了幾十年的洶涌波濤。她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柳軼塵,他像是一尊站在佛魔之界上的塑像,身子稍稍一歪,就將墮入無盡深淵。 楊枝好像生怕他當真會滑進那深淵,顧不得羞澀和避諱,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轉過身來,笑了笑,反手將她五指包入掌心,另一只手寬慰地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我沒事……”他續道:“那時候我在想為何天地這般對我們,我還要順應什么天道,還要學著愛人,學著仁善?還是說,這本就是天道,我此刻沖出門,用智用力用錢用權,無論用什么,只要死于我手的,都是他活該?” “那時我好想殺人,我想殺盡城中官兵,殺進皇城去,問問他們,為什么……” “后來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著大雨,我不知怎的,暈倒了。醒來后也是這般,有個小女孩,大概這么高,像你一樣,伏在我床前?!绷W塵笑了笑,看向楊枝:“那女孩穿著乞丐的衣裳,眼睛卻很亮。她有兩個深深的梨渦,也與你一般,笑起來……很好看?!闭f到這里他眸光迅速在楊枝臉上掃過,如孤鴻掠過湖面,劃出一道淺淺的水痕。 楊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還記得?” “記得,可總不確信那當真發生過?!绷W塵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時我已近瘋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時聽傳言,人于昏聵迷茫之時,會有仙人下凡指點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個不過這般高的女娃娃?!?/br> “那女孩告訴我,她是我兄長叫來的。她問,那個大哥哥告訴我,他有一個再聰明不過的弟弟,讀了很多書,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個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沒有答應,她又道,你哥哥讓我照顧你?!绷W塵道:“你猜我當時什么反應?” “你笑了?!?/br> “不錯,讓一個稚童來照顧我,是多么荒唐的事?!绷W塵輕笑:“可更荒唐的還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來看我,他見我不肯吃飯,就每天給我帶一個rou包子,獨眼老邱家的rou包子?!?/br> 楊枝睫簾輕輕動了一下,良久方問:“后來呢?” 柳軼塵笑道:“我不肯吃,她依舊如此。每日來,就將前一日那個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個熱騰騰的軟包子給我……有一天,我見她吃的那般香,終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過的包子,她吃起來,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餓了?!睏钪θ滩蛔〉溃骸按笕讼胧俏串斦骛I過?!?/br> 柳軼塵眸光落在她臉上,十分柔軟:“不錯,我雖然自幼未過過富貴日子,但養父母與兄長都待我很好,我并未當真挨過餓?!?/br> “那女孩每日都嘰嘰喳喳,沒話找話一般聒噪不休。她說,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將來做大官。大哥哥說哥哥最是心善,將來做了大官,定能為窮苦人做主?!?/br> “我問她,我兄長還說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說,他不覺得冤屈,只是這世道連一個無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讓她去替別人死,是這世道錯了。既然錯了,就應當改,而不該一錯再錯下去。她揚起臉問我,哥哥能做這樣一個人嗎?” “那一天日光很好,輝煌的光從窗格子中透進來,將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來?!绷W塵目光落在楊枝交疊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說完這話,又遞給我一個包子。她的臉像花貓一樣白一塊灰一塊,一雙手卻洗的十分白凈,冬日的早上,凍的紅通通的,捏著一個白白的包子,喉嚨輕輕動著,像在極為艱難地吞咽著口水,卻仍堅定無比地將那包子遞給了我?!?/br> “我不知道兄長是否當真囑托過她?!绷W塵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梢粋€八歲女孩,尚能遵誓守諾,我想起這些年答應過兄長的話——他雖未讀過多少書,卻一直教導我要寬厚愛人,我又豈能背棄他?” 柳軼塵目光定定鎖著楊枝,額前一綹發垂下來,卻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當日若沒有那個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會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來如何了?” “那一日后,她未再來過。我病好后,去獨眼老邱家鋪子尋她,老邱連道那女孩是個賊,占老邱獨眼視角有限的便宜,連偷了幾日包子,后被老邱捉住要去送官,但也是她幸運,有個斯文的官人見女孩可憐,掏了幾文錢替她會了賬,將她領走了?!?/br> “我只道是她有了好去處,便未再去尋。只是之后常常去老邱家買包子,總盼有一日能遇著再來買包子的她,和她當面道一聲謝?!绷W塵道,垂首嘆了口氣:“可那以后,我再未見過那個女孩,我那時還以為她在老邱處受了侮/辱,不肯再來罷了……抑或者……” “……那短短幾日,本就如黃粱一夢般,那個女孩,當真是個仙人,回天上去了?!痹挼酱颂?,他凝望楊枝,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樣,繾綣溫柔,在她面上緩緩游移。 楊枝半垂著眼,下意識接口:“她未回天上,在泥淖中滾了幾年……”話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猝然抬起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那晚內監吳翎將她丟在義莊,另換了個義莊的尸體同行,最后在江上粉身碎骨的,是那個少年的尸體。 后來她換上的,也是原本那尸首身上的衣裳,是少年打扮。 更何況,他怎么知曉,她當時幾歲年紀? 作者有話說: 第三十八章 (三更) 楊枝很快反應過來, 迎著柳軼塵的目光,怔怔良久。十二年歲月在兩人眼前箭羽般一掠而過,那時蒼白清瘦的少年面龐此時已多了成熟男人的鋒利, 可眼底卻仿佛仍舊一如作昔。 凝望他片刻, 楊枝徐徐一笑, 道:“大人想知道那女孩后來發生了什么嗎?” “想?!绷W塵一錯不錯地望著她,定定吐出一個字。 “那位斯文官人替女孩會了帳, 女孩便跟著他走了。誰成想……”楊枝道, 久遠的記憶開了閘,傾泄而出。她咂了咂嘴, 將喉嚨口莫名泛上來的情緒壓下去, 方繼續說:“……那人是個人販子, 她將女孩賣到了南方。只是那時她并不知那是個女孩,恰好戲班子要一個男旦,見女孩生得清秀,便買了去。付了錢才發現是個姑娘, 而那人販子早已沒了蹤影。班主大怒, 要將女孩轉賣去青樓,女孩抱住班主的腿,跪著求他, 說自己會寫字會算賬, 賣去青樓不過幾兩銀子,她能掙更多的錢……女孩那時記性很好, 被領進戲班子時瞧見幾個孩子在背唱詞, 只聽了一遍, 便會了, 背給老班主聽, 老班主很驚訝,沒見過這么聰明的孩子。兼之到底也不缺那幾兩銀子,便留下了女孩……” “那幾年,女孩便跟著戲班走南闖北,旦角生角都跟著唱唱,還練過一陣武生,和黃成的真功夫自然沒法比,不過一些花拳繡腿,舞起來樣子不錯……”楊枝淺勾唇角,過往時光在她低垂峨眉上靜靜流淌:“但是老班主漸漸發現女孩聰敏有余,于唱戲上到底有些三心兩意,而且后來又招了幾個更正的苗子,便漸漸懶了逼迫女孩的心思。老班主外兇內慈,女孩又算得上機靈,常常逗得他開懷,漸漸的,倒像祖孫一樣。女孩仍舊唱戲,更多的,還是幫戲班記記唱詞算算賬——戲班都是苦孩子,不識字,唱詞皆是一句一句口口教出來,女孩是難得識字的孩子,后來市面上出了新的本子,就由女孩一句一句教給旁的孩子,督促他們記詞……” 楊枝說到這里停了片刻,窗外日光漸漸明朗,映出一片燿目的白。她眸色清亮,一夜露水都在那眼底凝成了晶。 柳軼塵聽她說到此處,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將覆上她手背,卻又停住。 “那女孩吃了不少苦……”良久,才垂眉嘆。 楊枝揚臉一笑:“流浪的孩子有幾個不吃苦的——女孩已算好的了,老班主幼時逼她練功,打過她幾回,再大些,顧念她是個女娃,打都不舍得打。戲班里旁的孩子少有沒挨過揍,見了她,只有羨慕。那時戲班子南來北往,哪里都去過——青州的海城,空氣里有咸腥的氣味;梁州的蜀地,四處皆飄著辣子香;還有關外的千里草場,他們在那里碰見藍眼睛的胡商,用舌尖打卷的話唱起悠長的歌……” “后來,他們來到了京城。女孩趁機去了和母親約定好的地方,翻開當初約定好的石板,竟發現埋在底下的銀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佛墜,便明白母親已經離開了深牢。她要去找母親,于是在戲班子離開京城的那天,她偷偷溜了……” “……那晚天很暗,四野黑黢黢的,老班主房中亦早就熄了燈。女孩摸黑偷溜出門,在老班主門前磕了三個頭。正要離開,卻撞見喝醉了師兄出來撒尿,師兄迷迷瞪瞪以為見了鬼,一聲尖叫,整座院子的人都被叫了出來,老班主屋內卻仍不見燈亮……”楊枝不知怎么說到了那晚的情形,這些年,她遇見過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但那樣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缺月夜,卻在她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跡。 那一年她十四歲,距她剛到戲班已過了六年。這六年來,她同戲班的兄弟姐妹同吃同睡,聽老班主兇巴巴的喝罵,卻又在每離開一座城前被老班主提溜進城中最好的酒樓吃一頓當地最特色的菜。 而那晚,他們便是在燕歸樓用完飯回來,老班主早早回了房,師兄將沒喝完的酒偷偷藏在袖子里帶回了屋。 班中兄弟姐妹聽到這一聲驚叫從房中沖出來,師兄一時酒也醒了,微弱火光下看見她背在肩上的包袱:“小知了,你這是干什么?” 楊枝不知如何回應,垂著頭,索性沒有說話。 師兄到底長她幾歲,一下子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你要走?” 其他師兄弟們瞬間炸了鍋,練功雖然苦,但老班主從來未真正苛待過大家。他們皆是窮苦出身,被賣來戲班前的日子比這苦得多。大家不解地望著楊枝,終是師兄問出了那句話:“為什么?” “我要去找母親?!?/br> 孩子天性渴望母親,可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感受過母親的溫暖。 戲班中好些個孩子,都是被父母親手賣過來的,就像……師兄。那一天母親跟他說他長高了,衣裳短了,要給他扯匹布新做衣裳,拉著他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了老班主的院門前。 師兄說,那一天日光非常刺眼,他親眼看見老班主站在院中,將十兩銀子交到了那個女人手里。從那以后,他就再沒見過她。 他哭過鬧過問過為什么,不肯練功,打翻飯碗,可漸漸還是接受了。那個女人不要他,他難道很稀罕嗎? 楊枝的一句“尋母”刺激了他,他不明白,六年的兄妹情怎么就比不過一個狼心狗肺的女人!她若是在乎你,為何不見她來尋你。 師兄瘋了般去拍老班主的門:“師父!師父!” 拍了半天,老班主屋中的燈都沒有亮,師兄意識到不對勁,欲踹門,老班主一貫兇巴巴的聲音卻忽從門后傳來:“吵什么!大半夜,魂都被你吵沒了!” “師父,你快出來,小知了要逃跑!” 門后的聲音頓了片刻,一下子似蒼老了十歲:“知道了?!?/br> “師父,我把她綁回去等師父發落?!?/br> “綁什么綁——讓她滾,戲班子不養白眼狼!” “師父……”楊枝已準備好接受懲罰,卻沒想到等來這么一句。 “滾!” 后來楊枝想,師父從未那般早睡過,縱是飲點酒,他也一貫是等班里的猢猻鬧歇了才睡的。 楊枝說到這里,淡淡一笑:“其實那女孩雖在外流浪,但這些年運氣不壞,遇到的都是善人……是以女孩想,往后若是碰上相似際遇的人,能幫便幫一些……” “所以才將江行策扔進了湖里?”柳軼塵忽然開口,聲音罕見的溫潤柔和,眸光停在她臉上,好像明珠的柔光照耀在那上面。 她的臉一片玉白,眉兒彎彎的,眼睛也是,不笑時亦有三分笑意。長而濃密的睫簾垂下來,遮住那底下洶涌的情緒。最初在他跟前,她一大半時候都是低眉順眼的,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能從那柔順下感覺到壓抑著的倔強驕傲,感覺到一種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好像野草經了一個寒冬,堪堪要從巖石下鉆出來。 和那時還不過桌角高的粉團團如出一轍。 楊枝見他無端提到此節,微微一愣,旋即道:“大人說過的,‘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br> 柳軼塵一笑:“我的話你倒記得清楚……” “那是當然,大人字字珠璣,屬下一向謹記心中,奉為圭臬?!泵髅纳倥竭吘`開兩個梨渦,一串馬屁行云流水般自口中一滾而出。 饒是已習慣她的燦燦笑靨,柳軼塵還是不自覺怔了怔,唇邊蕩開一個似真似假的苦笑:“又有事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