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楊枝伸手一攬他小臂：“那我就嫁給薛哥哥！”

    她隱約聽到薛穹自湯碗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好”，卻沒來得及確信，就被母親打斷：“胡說什么，也不怕羞！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br>
    后來有人去告狀，那個鮮少露面的父親斥責她將外男帶入內院，罰了她與母親。再后來，她再未將薛穹帶入過那個小院。再后來，全家就入了獄，就有了延樂之亂，就有了她十年的漂泊……

    舊事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她重新撿起紅箋，繼續讀那后面的詩句。

    后幾句抒的是別后情形，再然后，是一句：

    “余如磐石，未曾移轉。思之妄之，珍之重之?！?/br>
    楊枝垂下眼瞼，最后是一句：

    “三月十五，舊府樹下；惟盼見兮，祝爾生辰?！?/br>
    楊枝合上紅箋，整個人仍似在舟子中飄搖，乃至有人進來也未發覺。

    “看什么看的那么入神？”柳軼塵微涼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楊枝不知怎么回事，做賊心虛一般，將那紅箋往身后一藏：“沒、沒什么?！睂ι狭W塵的眼，昨夜種種剎那在眼前浮現，幾乎是本能的，感覺到臉頰一熱。

    然轉瞬即強自鎮定下來，假裝什么都未發生，更干脆展顏露出一個笑：“大人早！”聲音欲蓋彌彰的輕快高亢，高亢的像一只被人追趕著的烏鴉。

    柳軼塵本還有些不知所措，見了她那樣子，不知怎的，竟忽然放松下來?？粗云燮廴?，故意拖長了音調，道：“昨晚……”

    楊枝不差是從位子上一彈而起：“昨晚酒醉誤事，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我是想說……”柳軼塵笑道：“昨晚睡得可好？”

    楊枝雙肩一松，笑的燦爛而僵硬：“睡得好，特別好！你別說，蓬萊閣的酒就是不一樣，一覺到天明，呵呵呵——”

    那眼睛底下的深青是夢游磕的？

    柳軼塵沒有拆穿他，只道：“好就好?！鳖D了一頓，又假作無意補了一句：“哦對了，我搬到對面了?！?/br>
    “什么？！”楊枝又是一驚，雙目圓睜，肩膀又猝然收緊：“那、那鄭大人呢？”

    “鄭大人搬回家住去了?！绷W塵道：“他在臨平街有宅子，平常若非案子多，他亦是住在家中的?！?/br>
    臨平街，離衙門不遠倒是。

    這么說，把屋子讓給柳軼塵倒是合理之事。畢竟，讓大理寺堂官正日在衙房里打地鋪也不成事。

    不是沖著她來的不是沖著她來的！

    楊枝心中自我寬慰，一口氣舒了下去，肩膀也松了下來……

    “哦對了——”

    楊枝一口氣又倒提起來，肩膀再是一緊。

    柳軼塵不落痕跡地笑了笑，故意緩緩道：“……跟我出門……辦個案……”

    你大爺的！

    楊枝看出了他的逗弄之意，下定決心不再被他牽著鼻子走：“大人，今兒換個人成不成？”昨晚總算有了點線索，今日她已迫不及待要去查探一番。

    “不成?！绷W塵言簡意賅地回給她兩個字。

    楊枝明知無用，還是弱弱堅持了一下：“大人，我那三天假……”三天只存在在大人口中的假……

    “給你補上?！绷W塵道，轉眸見她神色哀怨：“我保證?！狈路鹋卤ＷC不夠分量，又補了一句：“下月江府設宴，我帶你去?！?/br>
    “大人，還等什么，辦案去吧！”楊枝立刻起身，往門外走。饒是她心急如焚，也知道跟著柳軼塵進江府，比她自己想歪門邪道進去，要有用的多。

    她腳下干脆，恨不得立刻就將案子辦了交差。柳軼塵卻抬了抬下巴，意指那敞開的紅木匣子：“你東西不放回去？人家這么鄭重地送了東西過來，你就隨意丟棄？”

    楊枝這才想起手中的紅箋，折身返回桌前，要將紅箋放回匣中。

    她折身的那一瞬，柳軼塵低頭瞥見，那紅箋上，金粉繪的兩朵并蒂蓮花彼此依偎、溫情脈脈。

    眸底微微一沉。

    **

    二人上了馬車，楊枝忍不住問：“大人，咱們這是去哪？”

    “蓬萊閣?！?/br>
    “為、為何？”楊枝想起自己昨天才去找過秾煙，如今功敗垂成，而秾煙又是王八咬人死不撒口的性格，今日見了面難保不會拉著她細問前夜細節，幫她推演敗在何處，該如何改進。

    她一想到要見秾煙，就已頭疼起來，本能揉了揉太陽xue。

    “給?！绷W塵遞過來一個瓷瓶，見她不接，又補了一句：“解酒的?！?/br>
    楊枝道：“謝大人，我并非宿醉?！?/br>
    柳軼塵“哦”了一聲，沒有再堅持。他甚至比她自己更清楚前夜她的狀態，若他沒有猜錯，那酒應當是蓬萊閣的千金渡。

    蓬萊閣的酒，想也知道，不會讓人難受。

    那她此刻頭疼，只能是一個原因——柳軼塵道：“睡會吧，離蓬萊閣還有一會?！?/br>
    楊枝卻搖了搖頭，又問：“大人，我們為何上蓬萊閣？”

    “你可還記得秾煙身上的傷？”柳軼塵見她執意不肯休息，方道。

    “記得?！蹦鞘堑谝换?nbsp;隨他審案時，她親自驗過的。何況那傷，她也不知見過多少回。

    “你可知方濂為何打她？”柳軼塵問。

    “難道不是……床笫間的古怪癖好？”楊枝曾聽秾煙提起，來蓬萊閣的恩客癖好各異，什么樣的都有。她記得幾年前有個俊俏年輕人，專要找鎖骨上有疤的姑娘。

    “床笫”二字出口，氣氛似乎變得曖昧了些。楊枝微垂下眼，欲蓋彌彰地一拱手：“請大人解惑！”

    柳軼塵方清了清嗓子，道：“方濂曾是窮苦出身，但從小天資聰穎，喜讀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十七歲便中了舉，在青州太守家中做西席——那是永嘉年間，彼時的太守叫傅曜，膝下一個女兒，喚作婉娘?！?/br>
    “傅曜？”楊枝聽到這個名字，忽然反應過來什么：“這人與傅秋蘭同姓?！?/br>
    “不錯?！绷W塵笑了笑：“你頭一回聽到傅秋蘭這個名字，有何感覺？”

    楊枝忖了忖：“屈子的詞，紉秋蘭以為佩?！?/br>
    柳軼塵笑道：“書沒白念?！鳖D一頓，續道：“你記得我與你說過她還有個jiejie么，她jiejie叫傅江離?！?/br>
    “江離秋蘭[1]，都是屈子詞中的香草?！睏钪︴久?，立刻補道：“起名的念過幾年書，并非尋常窮苦人家！”

    “不錯?！绷W塵點頭。

    “這和方濂的案子有什么干系？”楊枝再一次問。

    柳軼塵道：“你可還記得在西山你給我講過的《蕓娘傳》？”

    “自然記得?！睏钪Φ?，念頭轉到那《蕓娘傳》上，眸光一動：“方濂與那婉娘有私情？”

    “不愧是說過書唱過戲的?！绷W塵道：“方濂與婉娘私定終生，傅太守不愿女兒嫁一個窮書生，兩人遂相約私奔，后被傅家人抓了回來，二人俱討了一頓毒打，卻寧死不從。傅曜無奈，只得順了女兒，同時與方濂約定……”

    “……三年高中，取得功名，再回來迎娶傅婉娘?！睏钪又脑?，續了下去：“但是后來方濂并未回來娶婉娘。傅婉娘因愛生恨，那傅秋蘭是婉娘的女兒，她是來復仇的！”

    柳軼塵輕笑：“那是《蕓娘傳》里的故事。傅秋蘭是來復仇的不假，但她卻不是婉娘的女兒?！?/br>
    又道：“傅曜因沒有兒子，在親眷中過繼了一個侄子養在膝下，叫傅憑章，從小與婉娘一起長大，對婉娘一片深情。傅曜許諾傅憑章要將女兒嫁給她，可沒想到半路殺出了個方濂?！?/br>
    “這邊廂方濂上了京，很快便傳來高中的消息。因才華橫溢，又生得俊秀，眨眼便得了京中諸位大員與小姐的青眼，你想必也聽過榜下選婿之說？”

    “聽過?！睏钪Φ溃骸胺藉ケ蛔刻瓷狭?？”

    柳軼塵點頭：“方濂要回青州報喜，京中幾番阻攔，就這么一耽擱，便又耽了半年。半年后，青州傳來消息，婉娘自盡了?！?/br>
    “??！”楊枝陡聞驚詫，細思之下卻又覺得合理：“婉娘以為方濂要另娶，覺得一腔深情錯付，遂自盡了？”

    “猜對了一半?！绷W塵道：“方濂另娶的消息的確傳到了青州，但婉娘堅持不信，傅太守卻是大怒，一怒之下將婉娘另許了他人。其時當地富戶沈家看上了婉娘，傅曜就要將婉娘嫁給沈氏?！?/br>
    “嗯？”楊枝納罕：“不是說原打算將女兒許給侄子嗎？”

    “這其中另有緣故?！绷W塵道：“傅太守四十過半新娶了個小妾，這小妾卻給他生了個兒子。這樣一來，侄子就沒了用處，傅憑章一氣之下回了本家……傅沈二家結親后，婉娘堅持不嫁，傅曜百般羞辱，婉娘無可奈何之下投了河?！?/br>
    “……方濂趕回青州時，婉娘已經沒了。三月后，方濂回了京城，娶了卓太公之女。半年后，傅沈兩家牽入一場逆案，滿門抄斬?！?/br>
    楊枝聽到這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但那傅憑章卻沒死?！?/br>
    “不錯?！绷W塵贊許地看了她一眼，道：“傅秋蘭就是傅憑章養女，聽聞，生得極肖婉娘?！?/br>
    “你是說……傅憑章要為婉娘報仇，才讓傅秋蘭上了方家?！睏钪?。

    柳軼塵哂了哂：“傅憑章幾年前就已經死了，只是他臨死之前將當年之事改了一改，告訴了傅秋蘭，還告訴她，她是自己與婉娘的女兒……”

    “你說什么？”

    “傅憑章告訴傅秋蘭，自己與婉娘兩情相悅，方濂橫插一腳、從中作梗，要強娶婉娘，害得婉娘跳了河，又逼死了傅家滿門?！?/br>
    “這傅憑章……”楊枝輕嘆，倏而想起什么：“那傅江離呢？之前說傅秋蘭的jiejie也在京城，這個傅江離，我們見過？”

    “到了?！绷W塵忽然道，抬手掀開簾子，當先下了車。楊枝也跟著下了車，這才注意到二人來的是蓬萊閣的后門，正對著一條窄街，叫聞芳巷。

    蓬萊閣一共有三重院落，前后門都是一棟兩層小樓。

    兩人剛下馬車，忽見一個人影自二樓窗口直直墜下，“小心！”楊枝大喊，卻無能為力。

    柳軼塵站在她身后，只瞇眼看了看那身影墜落的窗口，眼見那人就要摔落在地，眉頭都未皺一下。

    下一瞬，一個身形從斜刺里竄出，踩著磚墻飛躍過去，伸臂一攬，將那墜落的身形攬在懷中，止了下墜的勢頭。

    緊接著，兩人穩穩落在地上。楊枝驚訝看向兩人，方才飛躍而起的是申冬青，另一個墜落的卻是朝霧。

    朝霧雙足觸到地面，還沒來得及站穩，右手已向申冬青急急探去。那手中銀光閃動，赫然握著一柄匕首。申冬青沒想到才救下來的人竟對自己起了殺機，避之不及，右胸狠狠挨了一刺，鮮血登時噴涌而出，染了他前襟。

    他右手呈擒拿之勢，疾去抓朝霧右手，朝霧矮身避開，卻不想申冬青不過是誘敵之招。下一瞬，他一掌拍在她背上，將她拍飛出去。

    二樓方才她墜落的地方這時探出一個頭來，一臉無辜，卻是黃成：“大人，我沒逼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br>
    柳軼塵懶怠理她，只淡淡吩咐兩個字“下來”，黃成跳上窗臺，輕輕一躍，穩穩落在諸人面前，身姿輕盈，未帶起一點塵灰。

    “大人，慈濟寺前林子中動手的不是她?！秉S成咬了一口順手從二樓房中撈的桃子，含混道。

    “嗯?！绷W塵道，側目瞥了她一眼：“什么地方的桃也敢吃？上回被藥倒忘記了？”

    “這桃沒毒……”黃成咬到一半的桃瞬間不香了，迷茫望向朝霧：“……吧？”

    朝霧被申冬青一掌拍飛在地，這時才起來，裊裊走到三人跟前，斂衽行了一禮：“柳大人?！?/br>
    “谷君有禮?！绷W塵道。

    作者有話說：

    [1]“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出自《離s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