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22節
第二十五章 “那便是了?!睏钪πχ狭艘巫舆^來, 在他身邊坐下:“莫非大人覺得屬下貌陋無鹽,碰不上大人這般心胸開闊的良人?” “當然不是!”柳軼塵下意識脫口,抬眸撞上她的笑, 似撞入陷阱了一般, 忙轉目避開。 “這不得了!”楊枝笑道:“不瞞大人, 屬下這些年南北闖蕩,名節早已是身外之物。將來能碰上疏灑不計較的良人, 是屬下的幸運??v是碰不上, 也沒什么。孑然一身,想去哪便去哪, 自在逍遙, 豈不一樣快哉?” 她的聲音的輕快, 笑容輕快,連那香囊中的芳草香氣,也變得輕快了起來。 柳軼塵始終沒有再抬眼,聞她話落良久, 方重重吐出兩個字:“定能?!?/br> 定能什么, 已無需贅言。 楊枝將他衣袖卷起,素白中衣上赫然一大片血跡。她早間沒有看錯。 楊枝輕輕替他卷起中衣的袖子,因為血液干涸, 一小片衣衫已與傷口粘在了一起。她只好一點一點將那中衣剪開, 但難免有必須生硬撕開的時候。她抬目看了柳軼塵一眼,柳軼塵面色沉靜, 淡淡道:“動手吧, 無妨的?!?/br> 他語聲溫和, 竟有反過來寬慰她的意思。 楊枝仰面望著他, 直直與他目光交匯。柳軼塵躲不開她的眼, 只好迎著她。下一瞬,楊枝手上一動,那最后粘結的一片衣袖被生生從傷口上撕了下來。 已結了痂的傷口登時又有鮮血涌出,楊枝忙拿白紗止住。 從始至終,柳軼塵眉都未皺一下,更不用說出聲。但額上卻隱約可見點點的細汗,讓春日明朗的晨光一照,分外晶瑩。 那傷口有寸許長,是短刀生生拉出來的,被血浸透了的rou微微外翻,在那一條白如春筍的手臂上格外扎眼,有一種白玉書生蒙了張閻羅鬼面之感,更添可怖。 楊枝忍不住嘆:“大人也太下得去手了,這刀口雖不致命,但若不細心照料,來日少不得要留疤?!?/br> 柳軼塵難得笑了:“留疤就留疤,男人還在乎這些?” 楊枝輕笑:“大人這也是腰纏萬貫、揮金如土了!” “此話怎講?”柳軼塵鮮見露出不解的神情,自哂:“這衙門里誰不知道我是個窮鬼……” “大人這話要從旁的官員口中說出來,我定覺得他是做作媚上。但大人就……” 是真的窮。 雖然京官俸祿不高,但各處明里暗里的孝敬并不少。不過他嘛,罷了罷了。 楊枝吞下后半句,接著道:“屬下不是說真的錢,是拿它打個比方……有錢人家才敢揮霍,窮人家只會精打細算,每一處都小心盤算明白了,才敢花銷出去。大人呢……長著這樣一張臉,正好比是揣著萬貫家財,自然是不在乎這區區手臂上的一道疤,可這要是擱在旁人身上……大人莫非不知這京中男子講究起相貌來,從來不輸女子……” 柳軼塵愣了愣。楊枝將藥粉撒在傷口上。他額間沁出了汗,臉也有些紅了:“油腔滑調!” 其實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容貌尚可,當年高中游街,擲果盈車之盛狀,他亦是感受過。只是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又有些不一樣。 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楊枝不與他爭辯,將藥粉收起來,自箱中取出一條白紗,在他傷口處纏了兩纏,抬首見到他額上細汗,忍不住再一次問:“大人……痛嗎?” 這問話純是多余,她自己受過不少回傷,便是昨日,才被江令籌踹地吐血,因而更是知道,這樣的傷口,豈會不痛。 柳軼塵卻再次回:“不痛?!?/br> 楊枝不由一笑:“大人原來不止喜歡會作不喜,痛也會說成不痛呢!” 不知是她笑得太過輕松,還是那蘭香太過蠱惑,柳軼塵竟鬼使神差回了句:“你既知曉,何必拆穿……本官不要面子的嗎?” 楊枝一愣,老道學竟與她插科打諢起來! 笑不自覺綻地更開,眼底蔓生出本能的撒嬌:“大人要面子,我便不要么?大人說我丑,我一個女孩家,面子往哪擱?” 柳軼塵眸光落在她的笑靨上,似被刺了一下,當即轉開。 良久,“那算本官……錯了?!币痪渌朴腥魺o的話才從書案上傳來,悄無聲息又震天動地的。 ** 楊枝替柳軼塵包扎好,將藥箱放回架上,這時卻聽見廊外傳來腳步聲。她忙快步出去開了門,恰好迎上來人。 來人是燕歸樓的申冬青,看見楊枝,微怔了怔,立刻道:“柳大人在嗎?” “在的,申公隨我來?!鄙甓酂o官無職,但他明顯是太子門下,楊枝不敢造次,遂以“公”字相稱。 引了申冬青進去,柳軼塵問:“你怎么來了?” 申冬青拱手行禮,道:“大人可是抓了陳旺?” “是?!绷W塵道:“殿下可有指教?” 申冬青道:“不是殿下差我來的,是此案相關,我有些線索想稟報大人?!痹捖湎驐钪τU了一眼,楊枝欲往外走,柳軼塵道:“無需避諱,楊書吏為本官記錄?!?/br> “是?!?/br> 楊枝取了筆,在下首坐下。申冬青立刻道:“小人方才在店中遠遠看見陳旺母親進了開源當鋪,心下好奇,追了過去?!?/br> “他母親當了什么?”柳軼塵問。 “這個?!鄙甓嗟?,自懷中取出一枚金鑲玉牡丹紋飾的耳墜,那耳墜紋飾極為繁復,累絲鑲嵌,花心綴著一枚珍珠,成色上佳,一望便知是極貴極重之物。 柳軼塵接過耳鐺:“倚翠閣出品?” “小人不懂,但見這紋飾,京中手粗點的匠人想必制不出來?!?/br> 柳軼塵斂眉,立刻差人叫了倚翠閣的伙計來問?;镉嬕灰娔嵌鷫?,當即道:“這是去年方夫人在小的家定的!” “方夫人?” “是,就是前日沒了的……方、方侍郎家夫人?!?/br> 恰好早上差出去上陳旺家搜查的捕快也回來了,提著一個厚重的包裹,來報柳軼塵。包裹打開,那里面赫然是千兩黃金,足足二十多枚金錠子,碼的整整齊齊。 一個小小的家奴家中,怎會有千兩黃金! 柳軼塵撿過一枚金錠一看:“去叫富通錢莊的掌柜來?!?/br> 楊枝也撿起一枚端詳,“大人,這金子有什么門道?” “金底有錢莊的花印?!绷W塵道:“京中錢莊出去的銀錢都有各自的花印,別處仿印不來。是為了防止兌出去的銀錢被人污分量有缺,說不清楚,引起沒必要的官司……而且這花印隔一段時日一換,這是富通去冬才換的新花?!?/br> 不一時,捕役帶來富通錢莊的人,卻不是掌柜,只是個縮頭縮腦的下人,說是自家掌柜到莊子上去了,要旬日后才回來。 柳軼塵面色未動,隨意問了兩句,便遣走了那下人。 “大人,那下人在撒謊……”楊枝道。 柳軼塵沒有吭聲,申冬青卻抬目看了楊枝一眼。 楊枝道:“他自進門時兩手便互掐來去,想來是緊張之故?!?/br> “尋常人進大理寺,多少都會惶恐?!鄙甓嗟?。 楊枝低頭:“還有一個緣故……每月初十蓬萊閣的許mama都會上錢莊存錢,富通錢莊的錢掌柜素來小心,對待許mama這樣的主顧,從來都親自相迎?!?/br> 申冬青還要說什么,柳軼塵卻打斷他:“余廩稍候,待本官更個衣,一同出門?!惫缓芸鞊Q了一身常服出來。 柳軼塵更衣出來,見楊枝仍候在門邊,道:“你先回去休息,這三日都不要奔勞了?!?/br> “大人,我想同去?!睏钪Φ溃骸拔疑眢w沒事了,何況是坐車,無妨的?!?/br> 柳軼塵默了默,見她目光沉定,須臾:“好,那你來吧?!?/br> 上了車,卻發現車子并未轉南,而是徑向東行,楊枝不由納罕:“大人,我們不去富通錢莊嗎?” 柳軼塵沒有直接回答她:“京中錢莊,做的都是達官貴人的生意。這些貴人,最怕的便是刑司查訪,因此……” “錢莊一般備有兩套賬本,直接上門去問,或是掌柜的出面,問不出名堂。何況,掌柜的本就不在店中?!睏钪涌诘?,卻又斂起眉頭:“那我們這是去……” 申冬青笑了笑:“大人是想去吃酒了?” “不錯?!?/br> 車停在東城盡頭的一家小院處,申柳二人當先下車。楊枝走到車轅邊,一只手伸了過來,那手臂修長挺直,尋常布衣也穿出綾羅的貴氣。 楊枝垂了眼,將手搭在柳軼塵小臂上,下了車。 車子正對著院門,門兩邊貼著白聯,所謂的吃酒,竟是吃白事酒! 申柳二人顯見不是頭一回來這種場面,略正正衣襟,便往里面走,楊枝趕忙跟上。門口有小廝來迎,柳軼塵卻未拿出什么請帖,只是道:“勞駕,討碗沆瀣漿喝……” 沆瀣漿,甘蔗、蘿菔各切方塊以水爛煮,可解酒。 然柳軼塵所說的顯然不是尋常沆瀣漿,楊枝立刻反應過來——雖到京城不過半載有余,卻也聽說過沆瀣門的名頭。 入我沆瀣門,飲我沆瀣漿。 其實,非但京城,各個地方都有這樣的地下幫派,能行官府不能行之事,能得官府不能得之信。 而京城則首推沆瀣門。 楊枝不是沒想過去找沆瀣門尋線索。但一來沆瀣門自己本就藏的極深,從無固定之所。二來沆瀣門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所求之物益重,所易之物益重。她著實,沒什么可易的。 小廝覷了柳軼塵一眼,問:“公子可有易物?” 柳軼塵淡道:“大理寺龔大人的人頭?!?/br> 楊枝一驚,小廝卻立刻道:“君上在主持易市,公子且隨我來?!彼煲舜┻^院落,出了后門,又拐了三條街,到得一處楊柳環繞的河宅。河宅口并無人把手,進了河宅,小廝又引著他們東穿西穿,走到荒園處的一條石階前:“諸位請吧?!?/br> 石階卻是綿延向下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一片。 柳軼塵欲拾級而下,申冬青卻拉了拉他衣袖:“公子,我走前面?!?/br> 柳軼塵卻笑:“無妨?!?/br> 幾人遂相繼下了石階,石階大概有三十多級。楊枝心中一級一級數著,每下一級,就感覺天光暗了一點。 到了二十級左右,卻見柳軼塵伸出只手:“害怕就抓著我?!?/br> 楊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br> 話落卻聽見一聲女子凄厲尖叫,楊枝腳下本能一亂,錯了一個臺階,眼看就要摔下去,胡亂之間抓住了一人的小臂。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楊枝收回手,低聲辯白:“我……我不是怕的?!?/br> 柳軼塵那只手卻仍垂在原處,語聲輕快:“我曉得?!?/br> 三人很快走到石階盡頭,那里有一座石門,左右兩個黑衣勁裝之人守著,因帶著鐵甲,看不清面目。 見到三人,不聲不響地朝空中吹了一聲哨,哨似鴉鳴,半空中傳來回應,兩人互視一眼,遞給三人各自一個木質鬼面,盯著三人帶上,才開了門,放他們進去。 石門一開,其后洞天剎那呈現在眼前。楊枝愣了愣,這地底乾坤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有數楹院宇之開闊,此時已有不少人頭攢動,皆掛著鬼面,往來招呼之聲不絕,喧聲鼎沸,燭火通明,好似將一整條街的集市都搬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