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10節
“回春廬”不在出城的官道上,但轉個彎折過去亦不遠,半柱香的工夫,馬車停住,柳軼塵亦似昏睡過去,粉白的面皮上滲出點細汗,更襯的他肌骨瑩潤,似玉似雪,似梅似霜。 楊枝麻利下車,走入鋪中——其實這也是她一點私心所在。薛穹是她與過去唯一的一點連結,昨夜在牢中遠遠覷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越看越深,令她整個心都似陷出了一塊空洞,無法饜足。 今日,她又來了。 午后的晨光慵懶厚重,帶著一絲古意。薛穹就坐在一方矮桌前,面前是排著隊問診的老幼。面目溫潤和藹,眉眼中流淌著細細的耐心。 那時她雖然年幼,卻也明白他是為治國理政而生的,如今這本該批章閱折的手,卻在為人搭脈寫方。 也沒什么不好。 這平靜疏雅的眉眼,倒與此間藥香更為相襯。 楊枝站在門邊看著他,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抬手遮了遮眼。薛穹恰好與面前老嫗說完幾句話,抬眼看見了她,又低下頭去,與那老嫗囑咐了幾聲。 楊枝已走到柜臺邊,問:“有解酒治頭風的藥沒有?” 話未落,聽見身后傳來云霧般似帶著水氣的柔聲:“可是為柳大人求的?” 楊枝轉頭,那記憶中的面龐已到了身邊。她快速垂下頭:“是?!狈磻^來又有些疑惑:“神醫怎知?” 薛穹自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楊枝:“柳大人素有頭疾,怕是昨夜又沒睡好?!鳖D一頓,又問:“官爺方才說解酒,柳大人飲酒了?” 楊枝聽聞柳軼塵有頭疾,念及他方才為自己擋酒,已有些自慚,卻只好硬著頭皮應了個“嗯”。 “找死?!毖︸菲届o的面容擰了起來,輕嘆。又問:“他現下人在何處?” “就在廬外車中?!?/br> 話未落,他已奔了出去。楊枝追出來時,薛穹已上了車。 “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何必差人來找我?”楊枝聽見車內一個冰聲怒其不爭地質問。 柳軼塵大概是病中,氣息稍弱,語調也顯得軟和了許多:“我并未叫她去找你……” “好,那便痛死你個病癆鬼!” “薛神醫高義,自然不會見死不救?!绷W塵笑道,話未落,便聽得一聲悶哼。 “還受得住嗎?”薛穹問。 柳軼塵又笑了笑:“來吧,難道還比我大理寺的酷刑厲害?” 究竟是不是比大理寺的酷刑厲害,楊枝不知道。只是她鉆進馬車的時候,柳軼塵一身已然濕透,冠子打散,黑發分披兩肩,墨玉一般,襯著紫色的朝服,如絲緞上托起的一顆明珠。 那明珠上盈盈閃閃,是濕透了的汗。 薛穹一根一根拔去他頭上的銀針,垂首收入匣中,冷冷道:“再有幾次,敬常,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你常說君山清的酒綿密入骨,今日難得有機會,想嘗嘗這能讓你雪公子也為之心折的酒?!绷W塵眉頭較方才松了不少,語氣也不像往日那般端著,忽然間有了少年人的輕盈。 薛穹失笑:“你這不要臉的,竟訛起我了!”轉目瞥見楊枝,眸光微微一頓。方才是他叫楊枝上來幫忙,如今見了這女子,心中卻莫名有一種蒿草瘋長般的雜亂感。 他不是一個念舊的人。自延樂之亂后,就無多少舊可念了。 昨夜在牢中初見就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只道是醫者本心,見不得人傷病,今日再見,她明顯已用了藥,傷好了不少??赡歉杏X卻只增不減。 而這女子從昨夜起,就巴巴盯著自己,方才在回春廬門口,還紅了眼。 薛穹最不耐憶舊事,此時卻忍不住問:“姑娘見過在下?” 楊枝愣了一楞——十二年前的舊事如潮水一般紛至沓來,像就在昨日。每一節搖頭背手、頌詩讀文的講堂,每一個與子弟們湊在一起、拿他作業來抄的傍晚,每一回悄悄翻他食盒卻被逮了個正著的課間…… 她在這潮水翻涌間掙扎了片刻,才如終于攀上一塊浮木般喘過氣來。 卻聽見柳軼塵冷嘲道:“我這屬下長得很好嗎?聞蒼竟這般牽強攀識,忒老套了也?!?/br> 薛穹薛聞蒼被他一語嘲醒,自哂著搖了搖頭,收拾好藥箱,另將一個瓷瓶遞給楊枝:“這是藥油,一會你替柳大人按按,合谷、曲池二xue?!庇止傲斯笆郑骸把δ程仆?,姑娘見恕?!钡皖^下了車。 薛穹下車良久,楊枝還在發怔,柳軼塵典典衣袖,坐正了些:“我讓你買些必要的物什,不是讓你假公濟私的?!?/br> 楊枝反應過來,忙忙辯解:“屬下并非私心,實因見大人疼痛難耐,才想著……” “眼睛都紅了——”柳軼塵輕笑:“我瞎么?” 楊枝下意識抬手遮了眼:“大人,那是風沙迷的……” 柳軼塵冷哼一聲,已懶怠再多言。 須臾,卻又道:“你與薛穹是何舊識?他為何不認得你?” “屬下幼時得薛公子救過一命?!?/br> 柳軼塵不置可否,許久,才淡淡擲下一句:“薛穹救的人多,不記得你也正常?!?/br> 作者有話說: 第十二章 (二更) 馬車很快轉回到出城的正路上來,車外人聲雜雜,有一貫的熱鬧和鼎沸。 轉過一個彎,柳軼塵忽然道:“你會梳頭嗎?”薛穹為了給柳軼塵扎針,將他束發打散了,此刻發披兩肩,為他平添了疏灑之意,也讓他光艷的容貌似掙脫了束縛一般,從往日清正的殼子里掙脫出來,更為奪目。 楊枝未料到他有此一問,愣了一瞬,方才應:“會?!?/br> “那別愣著了,替我梳頭吧?!闭f完這句話,柳軼塵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轉過身,將一頭烏發留給楊枝。 楊枝猶疑許久,才撫上了發。 天地生人從不公平,好的樣樣都好,一個男子,烏發卻仿佛有骨,自生風流。 楊枝纖指自柳軼塵發間劃過,不可避免地觸到了他的頭。她手指并不輕軟,指尖卻仿佛有磁,每一劃過,柳軼塵心間都如閃過一道流星——許是他這些年無人伺候,并不習慣之故。 那流星并不一閃即暗,盤盤繞繞,忽明忽滅。不知多久過后,總算將他腦后長發一把捋起,束至頭頂,結個髻。因他今日著的是公服,配的是一頂獬豸冠。 楊枝伸手向一旁的獬豸冠,卻被柳軼塵按?。骸安槐亓?,一會出城后要更常服?!?/br> 柳軼塵雖按在冠上,卻因手指太長,指尖不可避免地觸到了楊枝的手,立刻抽回來,道聲“抱歉”。 楊枝行走江湖多年,心中早無這點男女之防,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柳軼塵那手長的真好啊。哦,脖頸長的也好,撩開烏發,纖長白皙,勁挺昂揚,有仙鶴松柏之態。 怪道鄭渠作《大理寺寶典》,不吝筆墨,很是夸獎了一番。 束好發,楊枝又取出藥油,要替他按壓手臂兩xue。柳軼塵卻忙忙避過:“我自己來?!庇植黹_話題:“方侍郎一案案卷在此,趁天色還早,你且看一下?!边f給她一沓卷宗。 楊枝接過案卷,速讀卷中記載。翻了兩頁,她才明白過來,柳軼塵為何今日在燕歸樓聽朱江二人的壁角。 那《殘陽歸鴻圖》是朱鈺在青州買的,買后急急找人評賞,全京城的貴子都知道他得了這幅墨寶。 二月三十日早上,方夫人一面上了蓬萊閣,一面派人去了朱鈺府上,要重金買朱鈺的《殘陽歸鴻圖》。 朱鈺其實并不好畫。他雖也是進士出身,但那些年只知道背書做文章,哪里真有多少書畫鑒賞的品味。不過貴戚圈子里好,他便也湊趣般的好上一好。 現如今自家長官求上門來,焉有不割愛之理。于是忙將那畫給了方家來人,另差一位下人隨著上方府送畫。 再往后便是方夫人的證詞:下人不知方氏夫婦已往京兆尹府而來,依舊去了方府。后來,方夫人途中聽見下人來報,半途撇了方大人,急急回了府。 自蓬萊閣出發,方氏夫婦二人并未同乘一輛馬車,是以方夫人并無殺方大人的機會。 可為什么說柳軼塵燕歸樓所為有其道理呢? 皆因那幅畫的卷軸上,隱隱有一點血痕,還是新鮮的。 若是朱鈺當真小心供奉那畫,那便只有一個可能——畫上的血是方侍郎的。 如此,究竟是誰在撒謊? 若當真是方侍郎的血,那說明畫當時并未送上方府,而是就在方大人身邊。既不為畫,方夫人為何撇下侍郎獨自回府? 有什么比自家兒子還重要的事?或者說,她在躲避什么? 楊枝掩上卷宗,馬車已到了城外。期間又停了一回,楊枝卻并未察覺。 “大人……”一轉頭,柳軼塵已吃上了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包子,白嫩嫩軟乎乎的,還冒著熱氣。 一口咬下去,盡是新鮮豬rou夾著蔥花的噴香——黑豬,這絕對是黑豬!她就是瞎了心也能聞得出來! “大人……”楊枝又叫了一聲,腦中卻被那小可愛香的一片空白,許久方想起來方才在燕歸樓盡顧著陪自家大人搞事情,一粒米也沒進過。 “何事?”柳軼塵斯文秀致地捏著個包子轉身,楊枝腦中已只剩下兩個字:“我餓……” 柳軼塵見她冬夜餓狼般直勾勾盯著自己,笑了笑,丟給她一個布袋。 楊枝毫無矜持、毫無形象地雙手撲起接過,見了袋中物什,臉上一黑:“大人這是……” “你昨日做的魚餅?!绷W塵道:“大理寺官吏奔勞時可隨身揣些,這是你自己說的?!?/br> “大人……”楊枝欲哭無淚,這小心眼的堂官原來在這里等著她!魚餅隔了夜,早已僵的像一塊死面,炸餅的油一涼,魚的腥氣便再也包裹不住。一個粉妝玉砌的rou包子就在面前,她卻只能啃這玩意,貴賤之比,一目了然。 但實在是餓的有些狠了——那一年被賣,她學會的第一樁事便是不能餓死,哪怕去偷去搶,她也不能餓死。 楊枝垂了頭,將魚餅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兩嚼。這一嚼,嚼出她胸中的蒼涼之感,也讓她心底一下子清明了許多。 其實是柳軼塵這一日善待讓她多少有些飄飄然了,她本是泥淖中打滾之人,來大理寺冒險,仗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沒臉沒皮,豁得出性命。 多少剩菜餿飯吃過,連性命都做好了舍棄,怎么此時反而矯情起來了? 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道理果然放諸四海。于是像自懲一般、像咬著自己陡然長出的高低不分的心思一般、咬著那所剩無幾卻又如火舌般迎風即長的自尊一般,在滿車熱包子的香氣中,咬著那冷硬的魚餅,咧嘴對柳軼塵綻出一個笑:“謝大人賞賜?!?/br> 柳軼塵一怔,轉過臉,手中的包子剎那變得索然無味,須臾,提起另一個帶著熱氣的紙袋,丟給她:“吃這個!” “知道衙內為何不按你說的制魚餅嗎?”柳軼塵冷冷道:“冷油入腸,易腹瀉……還有,在本官身邊,要什么,自己提,你不提,沒人會主動給你?!?/br> 楊枝捧過紙袋,只是短短的一忽兒工夫,心中如攀山入海一般,翻騰了個遍。良久,才一笑:“大人這不是給我了么?” 柳軼塵黑著臉:“下不為例?!?/br> 楊枝笑得燦爛:“遵命!” “還有……”柳軼塵冷冷道:“收起你那怪笑,丑死了!” “丑嗎?”楊枝沒皮沒臉地拍拍自己面頰:“秾煙說我笑起來最好看了,上回布商王氏來蓬萊閣,還要重金買我一笑呢!” “無知商賈,你竟洋洋自得,可見亦是見識淺??!”柳軼塵鼻中發出輕哼。 他圣賢書讀太多了,連罵人都克制而斯文,用詞亦不痛不癢。 楊枝笑得更狠了,啃著包子湊到他跟前:“大人我丑嗎?大人賞我熱包子,我扮丑樣逗你樂好不好~~” 齊整白牙、淺淺梨渦,一展開來,如漫山杜鵑,絢爛的無窮無盡沒羞沒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