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節
臨行前,楊枝仿佛聽見一句低語:“把這藥給那位姑娘,能治內傷?!?/br> ** 三月初的夜晚還有些冷,更不用說大理寺監牢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楊枝從大理寺監牢出來,將手里的鑰匙塞進了腰間,下意識抱了抱肩。 方才牢內那一跌,她順利牽到了獄吏王二腰間的鑰匙。 大理寺牢分甲乙丙三等,丙牢關的皆不是重犯,防衛也相應松些,要逃出來,不是什么難事。 跑了十幾年江湖,不至于這點雞鳴狗盜的本事沒有。 但現在她要去甲牢。 甲牢機關密布,防衛據說極為嚴密。楊枝當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打算就行事,今晚,先來探探路。 她伸了伸懶腰,就著夜色判定方位,往記憶中那張圖上甲牢的方向走去。 然才走出幾步,身后一個閻王似的冷聲傳來:“楊姑娘這是要去哪?” 大理寺內,能被稱作閻王的,除了柳軼塵,再無別的人選。相比之下,鄭渠都至多只能算是個惡鬼。 “大大大大大人!”楊枝暗自罵娘,臉上卻毫不含糊地擠出一個喇叭花般的笑,轉身下跪,動作無絲毫遲滯,一氣呵成:“民女幫大人試試這大理寺內的監牢可有什么漏洞?” “那姑娘試出了什么沒有?”柳軼塵冷笑。 楊枝此刻已回過身來,月色將她本就清秀的面龐照地愈發潔凈白皙,可那虛假的笑,卻像在那張面皮上蒙了層灰。 只短暫的一個照面,她便跪了下去,目光低垂,柳軼塵只能看見她的頭頂。 烏發如云,發上卻一點釵飾也沒有。 “民女不自量力,在大人面前班門弄斧了?!睏钪Φ溃骸坝写笕嗽?,大理寺牢固若金湯?!?/br> “哦?金湯這不是還讓你溜出來了么?” “大人說笑了,沒大人放,民女怎么可能溜得出來!”楊枝訕笑:“這不讓大人抓了個正著么!大人,天色不早了,民女這就回牢里去,大人不如也早些回去休息,民女這等碩鼠之輩,不值當大人費心!” “碩鼠能穿地鉆墻,才最不容小覷?!?/br> 楊枝心道這大理寺堂官莫不是愛好抬杠,怕再說下去這廝會就著月色與她辯經,連忙住了口。 柳軼塵見她良久不發一言,輕哼一聲:“白日的巧舌如簧呢?”指指楊枝方才的方向:“此去并不是出寺的路,你來大理寺究竟所圖為何?” 楊枝眼看到了此刻,再狡辯也是無用,只好道:“不敢欺瞞大人,民女本想趁夜逃出寺去,奈何才出牢門便迷了路——聽聞大理寺內營造俱是大人心思,這大理寺內十步一彎、百步一折,恍如迷宮,尋常人就算逃出牢獄也逃不出大理寺去,大人真真比干心思,玲瓏七竅!”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然柳軼塵卻仿佛一匹把屁股撅的高高的馬,任楊枝跳著也拍不著。 “姑娘已有了我大理寺地圖,豈會迷路?”柳軼塵淡淡道:“姑娘去的方向是我大理寺的另兩座牢獄,從一座監牢到另一座監牢,姑娘是想救什么人?姑娘不說沒關系,我一間一間問過來,一人多抽個十鞭二十鞭想必就明朗了,還不明朗,我再剁兩只手便是?!闭f著,便轉身欲走。 “大人!”楊枝臉色一變,連忙抱住柳軼塵小腿。她方才的確在獄中見到幾個少一只手的人,聯想先前獄卒的對話,楊枝毫不懷疑柳軼塵真能干出這等事來。 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別看鄭渠一臉兇惡,只怕柳軼塵才是不咬人的那只狗。 楊枝抱著一條狗腿,“不著痕跡”地哆嗦著:“民女想去乙字牢,救蓬萊閣花娘秾煙?!?/br> “蓬萊閣花娘?”柳軼塵面色未變:“你與那秾煙是什么關系?你與方侍郎遇害案又有何干系?” 蓬萊閣是東市的一座青樓,“蓬萊”之名,取的是人間仙境之意。 秾煙是蓬萊閣名妓,與“朝霧”“醉霞”并稱蓬萊三仙。 戶部侍郎方濂是秾煙的恩客。旬日前,方公子因醉酒傷人被京兆尹府的人給抓了,方夫人火急火燎找上青樓來尋方侍郎,想叫他出面,和京兆尹府的曹府尹說道說道,讓人放了自家兒子。 方濂起早從蓬萊閣出來,上了自家的馬車,誰知到了京兆尹府前,下人怎么叫也沒動靜,小廝大著膽子掀開車簾,只見自家大人仍在昏睡。小廝等了片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爬進車去一探,愕然發現自家大人已沒了鼻息。 方濂脖頸致命處,赫然扎著一支金釵,金釵上血已凝固。 這是楊枝知道的消息,她忖了忖,垂首道:“民女是秾煙的教習師傅——秾煙雖然驕縱,但本性純善,民女相信她絕不會殺人?!?/br> “你只是因為相信她就貿然來救人?”柳軼塵冷笑:“姑娘可不是這等熱心腸的人?!钡皖^典了典衣袖:“姑娘既不肯說,我只好將姑娘當成同伙,一并處置了?!?/br> 楊枝沒有開口。 柳軼塵道:“姑娘定然在想,不過是從丙牢到乙牢,同是□□而已,沒什么區別?!毙α诵?,補道:“不知道姑娘對我大理寺這么熟悉,曉不曉得這春秋池外連的是什么地方?” 晏湖,楊枝想。 聽見柳軼塵繼續說:“大理寺地方不大,姑娘有沒有想過,除了羈押之所,似乎沒有刑訊的地方?” 楊枝微微怔忡,片刻后,極識實務道:“秾煙當日被抓,托婢女給了民女一百兩銀子——而且,此案疑點重重,秾煙不是兇手?!?/br> 她似乎明白了柳軼塵今夜來此的意圖,不再裝傻。 春秋池外連著晏湖,晏湖底據說有一座水牢。人困在水牢中,坐臥不得,不用額外的刑具,便會生不如死。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如果柳軼塵真覺得她有威脅,早有一千種方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軼塵沉吟片刻,果然道:“說說疑點?!?/br> “疑點有三。其一最為簡單,是動機。方侍郎是秾煙的恩客,秾煙沒有理由毒害他?!?/br> “可能有你我不知的情由?!?/br> “有可能。但秾煙要殺方侍郎,有的是機會,譬如在床笫之間悄無聲息地將其毒害?!?/br> 柳軼塵聽到“床笫之間”微微轉過臉,輕咳一聲,方道:“人贓并獲,她脫逃不了?!?/br> “如今這樣,她難道就脫逃了嗎?”楊枝反問,又道:“眾目睽睽之下殺人,還用自己的金簪殺人,豈不更是自投羅網?” 柳軼塵沉默不語,居高臨下地覷著她,那里一截瓷白脖頸,在烏發掩映中若隱若現。 雖微微折著,卻莫名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倔強之勢。 楊枝繼續道:“最后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倚翠閣的褚師傅說了謊,京城能制那支金簪的不止他一個人?!?/br> 柳軼塵聽到這里,冰凍著的面目總算微微動了動:“起來,跟我去趟乙牢?!?/br> 作者有話說: 女主說去救秾煙也是在撒謊,因為她本來腳向的是甲牢方向,男主當然看破不說破啦~ 第六章 插在方濂脖子上的是一支雙鳳點翠花絲銜珠釵,京城最近時興的款式,出自東市的倚翠閣。倚翠閣手藝精巧,尤其是褚師傅的花絲工藝,全京城無出其右,連宮里的飾品都是他進的。 大理寺監牢都在至北邊,乙牢在甲牢東南,隔著一片矮房,那是寺內捕快守夜之處。已過子牌時分,那里卻仍十分吵鬧,吆五喝六夾雜著混亂的擲骰子聲。昨日才發了月俸。 楊枝疑惑覷了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 柳軼塵道:“京官明面上不許賭博,更不用說在公廨聚/賭,你在疑惑他們為何這么大膽,還有我為何不制止?!彼跉馄降?,用的是陳述的句式。 楊枝心道這廝當真是蛔蟲成了精,專在人肚子里鉆來鉆去? 面上卻恭恭順順:“大人真真是天上星宿轉世,什么也瞞不過大人法眼?!?/br> 柳軼塵不理會她的馬匹,淡淡道:“大理寺專與宵小惡徒打交道,不會這些江湖路數,便不會以己度人,更不善與三教九流打交道?!?/br> “所以是大人讓他們這樣做的?” 這么說來,賭錢倒是上值了,不知道這大半夜聚賭年底記不記入考評? 柳軼塵像看傻子一樣側頭覷了她一眼:“此乃人性,何須我讓?” 楊枝立刻反應過來,倒是她于這些官場之道見識淺薄了——柳軼塵身為大理寺堂官,豈能公然煽動屬下聚賭?否則將置國法于何在? “大人洞悉人性、明察秋毫,實乃大理寺之福、我大盛之福!”楊枝一串贊頌從舌尖一滾而出,抑揚頓挫、一氣呵成。 柳軼塵充耳不聞,向前緊邁兩步,似乎要逃開她無處不在的馬屁。 楊枝連忙追上來,不知是此刻入耳的氣氛過于歡快輕松,還是與柳軼塵“親切友好”的交流給了她放肆的勇氣,她忍不住道:“大人,民女有一個問題?!?/br> 柳軼塵沒有理會。 楊枝頓時偃旗息鼓。 繞過那片矮房,柳軼塵忽然道:“為何不問?” “大人不允,民女不敢?!?/br> “本官未允,你不是照樣要逃?本官不允,你就不往下探查了?”柳軼塵住腳,冷冷道:“戶部侍郎方濂與本官同為正三品,侍郎夫人母族最高官至吏部尚書,倘若如今方夫人想致秾煙姑娘于死地,不許你再在此案上深究,你查是不查?” 楊枝愣了一下,不知自己隨口的一句話怎么迎面被蓋了這么高的帽子,然而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忽覺有一股久違的意氣在胸間縱橫捭闔,中邪般一拱手,定定道:“查?!?/br> 不知是不是她突如其來的鄭重神色太過好笑,柳軼塵輕扯唇角,露出自楊枝遇見他以來唯一正常的一個笑,在清澈月夜下,那個笑竟似從他冷硬的面孔中脫胎出來,有了幾分少年人的影子。 “問吧?!绷W塵道。 楊枝怔了一怔,這才開口:“大人怎么知道民女今夜要逃?” 柳軼塵并未回避,沉沉道:“白日你至少有三次逃脫的機會,但你沒有逃,說明你很有把握,或者說你心甘情愿被抓?!?/br> 楊枝微驚,脫口問:“哪三次?” “第一次,是申冬青讓你去尋太子?!绷W塵道。 “冬青救我,我不能獨留他涉險?!睏钪?。 柳軼塵一笑:“你知道他不會涉險?!鳖D一頓,反問:“你不如說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并未昏厥的?!?/br> 到了此刻,楊枝明白,自己在柳軼塵面前,幾乎是個透明的人,干脆道:“是申冬青的刀……白日他為了我逃生便利,給了我一把刀。但他的刀上有……長生果味,說明即使白日不是我,大人也一樣會‘中毒’?!?/br> 柳軼塵輕笑:“那是龔岳著人下的……哦,若是白日的你,應當以為是鄭大人下的?!?/br> “我原本也以為是鄭大人下的毒,但冬青一句話點醒了我?!?/br> “哪句?” “太子正在來的路上……”楊枝道:“大人知道太子要來,不可能耽在此處主持個廚子的遴選,說明此處可能是個局,而太子是個恰到好處的看客……聽聞龔大人本在翰林院,是經東宮保舉才來的大理寺。大人要動東宮的人,自然越是名正言順越好?!?/br> 柳軼塵步步誘問,楊枝應答如流,一時得意,不由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抖了出來。 柳軼塵輕笑:“你倒是知道的不少?!?/br> 楊枝當然不能說她是從一本書上看到的,當即訕笑:“大人說笑了,民間百姓閑來無事就喜歡編排、傳揚一些官中的事,民女喜歡在茶樓酒館廝混,因而聽了不少閑言碎語?!?/br> 柳軼塵輕哼一聲,不置可否:“你接著說?!?/br> 楊枝續道:“而且民女去尋太子之時,沿途并無什么阻礙……連鄭大人的人也未追來。冬青武藝雖較鄭大人稍甚,但十個鄭大人,冬青必然不敵??擅衽宦放艿饺f字廊前,都不見有人追來……” 話落,楊枝幾乎是毫不停頓地,連忙“搖著尾巴”道:“大人,民女對白日情形不敢有半點欺瞞,大人但問,民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