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吉莉已經受了傷,她右鰭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破口正在滲血,安苒扭過頭不再看戴爾瑪而是目帶心疼地看著吉莉的傷,并使勁替她把身子翻回正面。先前騰騰升起的恐懼已逐漸平緩,她把自己的性命與吉利綁在一起,明白她們的生死不在自己的掌控中,生或死,她把決定權交給戴爾瑪。 「你怎么會來這里?這里可是虎鯨出沒的海域?!拱曹埘局驾p聲問道。 大白鯊把碩大且充滿威嚇性的頭顱抵在她相較之下太過脆弱嬌小的臉頰邊,帶著扭曲的溫馨感。吉莉哼了哼,「你又怎么會跟虎鯨走?就不怕他們玩死你?」 還沒來得及問吉莉是如何得知她跟戴爾瑪來到這里,一陣陣此起彼落的鳴叫聲將她們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虎鯨群身上,即便她不懂虎鯨的語言,過于尖銳頻繁的鳴叫依然能讓她明白這群虎鯨現在很不高興。 她看向戴爾瑪,他看起來還是一樣的淡定無情,倘若不是其馀虎鯨的情緒太過明顯,她鐵定會以為戴爾瑪不愿救她們。他似乎用腦波向他們說些甚么,虎鯨們雖然看起來很不高興,可他們不再如此逼近她們,紛紛甩著尾鰭調頭離開,最后只剩她們倆以及戴爾瑪,她松了一口氣。 然后她接收到一股深沉惱怒的腦波,像是情緒連動般,她的心又再度高高懸起,而伴隨著緊張的情緒接踵而來的是些許愧疚,她低著頭承受戴爾瑪騰騰的怒火。 「我救了一頭小虎鯨,他們不會傷害我的?!拱曹蹖蛘f道:「我們……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完,所以我會在這兒待一陣子,事情解決后我會去找你,你先離開這里吧——」她覷了眼遠走的虎鯨群們,輕聲道:「越遠越好?!?/br> 「你們之間能有甚么事情?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龜老頭,他跟我說你跟著虎鯨群離開人魚部落了我還不信,沒想到是真的?!勾蟀柞彽拿娌考ou沒有人類發達,可她彷彿在吉莉的臉上看見一絲懷疑與擔憂?!改氵@傢伙是不是又惹上甚么麻煩?他們威脅你嗎?」 「沒有——」不斷劇烈起伏的腦波使她頭疼,戴爾瑪似乎是故意要讓她知道他的憤怒,她很想斷開與他的腦波連結可她不會cao縱腦波。她深呼吸,朝吉莉勉強一笑:「我不會有事的,一切都結束后我一定會回去找你,我發誓?!?/br> 吉莉定眼看著她,墨黑的瞳孔里寫滿不爽??伤龔膩聿皇且粋€會緊迫盯人的大白鯊,他們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吉莉終于甩著尾鰭轉身離去,臨走之前留了句半帶威脅半是關心的叮嚀。 「要是你死了,我一定會把你的尸體找出來吃個精光?!?/br> 她嘴角微微上揚?!肝乙欢ú粫?,我可不想當你的食物?!?/br> 待吉莉離開之后她才有馀力面對怒火中燒的戴爾瑪,她頭昏腦脹地請求他斷開腦波,可他沒答應。 「我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打擾你們獵捕?!顾撊醯氐溃骸肝乙矊τ谕{你感到很抱歉,如果這件事會影響到你在鯨群中的地位……」她摀著頭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任何彌補方法,于是她只得苦笑?!改阋易錾趺?,我都會做,只要不殺吉莉?!?/br> 她以為這么說會讓他消氣,可更加強烈的腦波讓她意識到戴爾瑪的怒火反升不減。 她抓著頭發簡直想哭?!改愕降紫朐趺礃?!」她崩潰大喊:「我只是想救吉莉!」 「她跟你非親非故,你為甚么冒著生命危險救她?」 低沉磁性的男聲傳進她的腦里炸出一片嗡鳴聲,她嗚咽著咬緊下唇閉緊雙眼。 「因為她是我離開人魚部落后的依靠,她是我的伙伴,我情愿自己受苦也不要看著她死?!?/br> 腦中緊繃的弦正在逐漸放松,當那條過于起伏的腦波斷開以后她渾身一軟向海底下沉,她棕橙色的雙眼迷濛無光彩,在她即將失去意識之際戴爾瑪用吻部頂著她的腰際穩住她下沉的軀體,她聽見低沉又破碎的話語,帶著nongnong的悲傷與不捨自責,她頭一回聽見一向淡漠的戴爾瑪流露如此顯而易見的情緒。 「明明可以好好活著,為甚么你們都要為了別人受苦?」 當安苒醒來的時候她的身邊有兩條死透的比目魚,她仰頭就能看見虎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優游,他的身影既優雅又迅速。 她悶悶地啃著她最愛的比目魚,昏迷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言猶在耳且發人深省,她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她跟戴爾瑪的關係太過尷尬難解,且她現在應該做的事應該是趕緊想起救小虎鯨的時候自己到底說過甚么話而不是糾結于他的神秘過往。 可她真的好想知道戴爾瑪的過往。 他為甚么糾結于她所說過的話,又為甚么說出那句載滿自責不解的話語。就好像是過去有誰在他的心底留下解不開的謎團,而他正透過她試圖解開那道謎團,甚至把她與誰重疊了。 可一頭虎鯨又能有甚么糾結的過去。 她歪著頭想了很久很久,沒注意到戴爾瑪已經游在她的頭頂上,巨大的身型形成一個龐大的陰影,他有些不耐地打開嘴巴用銳利的尖牙輕嗑著她的頭。 「嘿!」安苒嚇了一跳,用力揮開他的吻部,蹙眉道:「你干嘛?」 「想起來了沒有?」 他的聲音又回歸淡漠,她幾乎要以為那句充滿情緒的話語是夢境。她愣愣地看著他,隨后有些心虛地撇開視線。 「還沒?!?/br> 虎鯨的眼睛隱藏在黑色的皮膚之間,若不是連結的腦波有著些微不穩定的起伏,她絕對看不出戴爾瑪焦躁煩悶的心境?!肝液鼙?,但我一定會想起來的?!顾嗔巳啻掏吹奶杧ue,輕聲乞求道:「你能不能稍微斷開一些腦波?我是說,別那么深入地侵入我的腦波,這會耗盡我的精神?!?/br> 戴爾瑪看著她好半晌,在她以為他會拒絕她的要求時,他終于開口。 「我沒辦法?!?/br> 她一愣,「甚么意思?」 「腦波溝通是非常困難的技巧,而且成功率很低,每當施行腦波溝通的時候我都必須用盡最大的腦波功率去捕捉溝通對象,即便如此也不是每句話都能準確地傳達到對方的腦中?!?/br> 安苒疑惑地看向他,「我都能那么精確地感受到你的憤怒了……這樣還叫無法準確捕捉?」 「你是例外?!勾鳡柆敾氐?,他的聲音同樣也帶有一絲疑惑?!笇δ?,我已經試圖把我的腦波功率降到最低,但我依然能隨時捕捉甚至傳達情緒給你,我無法再cao縱更細微的功率?!诡D了頓,他道:「抱歉?!?/br> 她倏然瞪大眼睛,滿臉不敢相信地看著低聲道歉的虎鯨,他竟然向她道歉。 「不……我是說,沒關係?!惯@倒讓她尷尬起來,她訕笑著搖搖頭,隨后又問道:「腦波溝通雖然能打破語言不同的隔閡,但很困難,聽說練習的過程也很痛苦……為甚么你會想學?」 戴爾瑪又靜默許久。安苒也沒說話,她邊看著戴爾瑪邊靜悄悄地啃著比目魚。 「為了不再對過去感到悔恨?!?/br> 他的語氣堅定卻又帶著一絲自我懷疑,安苒歪著頭好奇地看著彷彿陷入回憶的戴爾瑪。 安苒尾鰭及腰側的傷好了很多,一週后她可以緩慢地四處游游解解悶,可每次都游沒多久就被一直覺得她想逃跑的戴爾瑪抓回去,即便她不只一次地發誓她絕對不會跑,那頭愛疑神疑鬼的臭虎鯨還是只會沉默著把她銜回巖洞。 她每次都氣噗噗地用快要長好的尾鰭撲他的臉,然后戴爾瑪便會狠狠地瞪她一眼隨后游開。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關係不再那么劍拔弩張,戴爾瑪也不是她曾經想的那么兇狠不堪,至少他正嘗試控制腦波連結,好讓她不那么不適。 那天戴爾瑪跟其馀虎鯨一起捕食去了,斷開了腦波連結,于是她終于得以游出巖洞到外頭去晃晃。她的尾鰭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她游得比往常還要遠,并且開心地在海面跳躍以慶祝自己的康復。 可她選錯了海域。 當她高高躍起時立刻被不遠處反光的船身亮恍了眼,她落入水里時還能聽見船上的人類驚呼的聲音,她驚慌失措地揚起尾鰭用最快的速度潛入海底并且逃跑,可她的傷還沒好全游不了太快,她絕望地聽著引擎聲越發靠近,且這片海域太淺,漁船撒網剛好網到海底最深處。 安苒的尾鰭碰到了冰冷糾結的漁網,她驚慌失措地狂舞尾鰭卻被纏得越來越緊,直到最后她整個人被黑色的尼龍漁網緊緊包裹著無法掙脫,她防身的硬化珊瑚匕首太久沒有磨,刀鋒頓了,她怎么割都割不斷漁網。 她無助地哭了起來。她多盼望此時此刻也能有誰來救她,可當她看見那道熟悉的黑影如子彈般飛速游來的時候卻又迫切地希望他趕緊離開,許多遠洋漁船都配備著尖茅。 她緊緊握著堅韌的尼龍繩,忍住想對他伸出手的慾望。 「快走?!顾е狸P道:「離開這里,戴爾瑪先生?!?/br> 戴爾瑪發出一聲惱怒的鳴叫,熟悉的腦波在她的腦中胡亂逃竄卻遲遲無法與她的連結。他衝向前咬著網著她的漁網,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都咬不開,安苒抖著手撫上他冰冷的吻部,她聽見魚船上的船員興奮地大笑;聽見他們說道今天真是大豐收,她馀光瞟見安在船身旁邊的另一個黑網正要落下。 不行。 她咬著下唇用匕首狠狠劃向戴爾瑪的吻部,他吃痛地倒退,對她惱怒鳴叫。 安苒突然想起來那時她說了甚么。 「活下去?!顾龘P起嘴角,用著人類的語言道。 她知道戴爾瑪未能捕捉到她的腦波,她閉起眼,緩和自己太過躁動的腦波,隨后傳來一陣緊密搔癢的電流,她聽見他憤怒焦躁的怒吼,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后一切躁動不安彷彿都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濤洶涌且撕心裂肺的悲傷與領悟。 她用盡全力屏除自己滿心的恐懼,努力感受著那股熟悉的腦波,蒼白的腦海中只有一句話。 活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