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傳說,每個魂魄在迎向新生前最重要的課題是遺忘。遺忘前世的種種糾葛;遺忘對于世俗的憤慨不公;遺忘過往的眷戀不捨,往事如煙飄散,人的新生該是純粹如水不帶色彩,因為很快世俗的斑斕及灰暗又將浸染最初的純粹。 有時候安苒會想是不是同一個靈魂的每一世都會經歷相同的輪回。她想問但卻無從問起,前一世的記憶永遠是她心底最深層的秘密。 安苒是被水給嗆醒的。 人魚與鯨豚同樣是哺乳類,他們沒有鰓,需要定期到海面上換氣。嗆水的感覺十分痛苦,她的眼前一片昏黑、胸肺劇痛,本能地揮動尾鰭猛然向上竄,當她衝破海面的時候太過猛烈的喘氣幾乎使她的胸腔爆裂,疼得她差點再一次昏過去。 「咳……那個王八蛋……」 她邊咳嗽邊氣憤地碎念,那隻虎鯨簡直想殺了她!她喘息了好一陣子后竄回海底想找他們,可周遭一片平靜,只有幾隻零散的小魚優游著。安苒猛然衝向藏在珊瑚礁里的小丑魚想問問有沒有看見一群虎鯨與一隻大海龜,怎料她的態勢太猛烈,小丑魚被她嚇得不敢出來,躲在珊瑚礁間嗚嗚不停。 她只得扭頭去問插在沙土里的花園鰻,可他們傻兮兮地插在土里左搖右晃,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隨處亂竄,最后甚至像個傻子一樣在水底大聲尖叫著龜爺爺你在哪。 人魚的聲調很高,聲音在海里傳播得既快又清晰,她看見周圍有些小魚被她的聲音震暈了過去,她急忙捧著小魚低聲說對不起。然而她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直到她換氣的時候遠遠看見海面上露出一角黑色的尾鰭。 于是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向露出尾鰭的方向衝去,虎鯨太過殘暴,擔心龜爺爺被殺死的憂慮超越了對于虎鯨的恐懼,她甚至在快追上他們的時候朝他們怒吼。 「給我等一下!你們這群混蛋!」 被她喚道混蛋的虎鯨群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認出最后面那頭虎鯨就是用尾巴把她砸暈的那個。她瞪了他一眼,越過他之后故意用尾鰭搧了他的吻部,而后直接衝進虎鯨群里抱著被圍在中央的龜爺爺。 「龜爺爺,他們有沒有傷害你?」她驚慌地繞了他一圈檢查他有沒有受傷,看見他似乎毫發無傷才松了一口氣,隨后一隻母虎鯨發出一聲急促焦慮的鳴叫,她感覺到身后有陣冰冷的海流和氣息,一回頭驚恐地看見兩排尖銳的利牙及深邃幽深的黑洞,她幾乎從中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住手?!过敔敔斦f道,聲音沉穩沙啞,「你們若想知道人類的情報,就放了她?!?/br> 母虎鯨嗚噎幾聲后才把大嘴從安苒的上半身移開,她嚇得渾身發抖卻仍執意擋在龜爺爺面前。 「你們到底想做甚么!」 「doris,我沒事,別緊張?!过敔敔斢么植诘那氨蹞崃藫崴┯驳募忸^,「有頭小虎鯨被人類抓走了,他們只是想問我關于人類的情報好帶回小虎鯨?!?/br> 她愣了愣,看向身后躁動的虎鯨群,那頭剛才想殺死她的母虎鯨尤為暴躁不安?!溉祟悺??」 母虎鯨對著她噴氣嗚鳴,可她不懂她的意思。 「她要你滾開?!?/br> 那道男聲又竄進她的腦海里,她偏過頭看著后面的虎鯨,他的鳴叫聲低沉卻也帶著一絲急躁?!竸e浪費我們的時間?!?/br> 「……那你們可以直接說,不需要綁走龜爺爺!」她憤恨不平,指著虎鯨的吻部痛罵:「你還差點殺了我!混蛋!」 那頭虎鯨看著她沒再說話,可他們尾鰭拍動的力道顯示出極度的焦躁不安。她嘆了口氣,再次開口:「我也可以幫忙?!?/br> 虎鯨們知道抓走小虎鯨的漁船在哪里,有隻虎鯨遠遠的跟著他們??煽磻T了人類的慘忍與狡詐,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得詢問活得最久的智者關于人類的情報。龜爺爺對于從人類手中搶回小虎鯨抱持著悲觀的看法,他說一旦被人類逮住,基本上就沒有回到大海的機會。 母虎鯨的哀鳴直刺進安苒的胸口,滿溢的同情蓋過了險些被殺死的驚懼。她垂下眼眸,逼迫自己回想十多年前看過的那艘捕鯨船,她想起她救下的那隻小鯨豚想起被射殺的痛楚,渾身發抖。 「可以的?!顾酥谱约喊l顫的手,即便母虎鯨在幾分鐘前還想殺她她依然情不自禁地撫上母虎鯨的吻部,看向能與她用腦波交流的虎鯨,她極其堅定地道:「你們會帶著小虎鯨回家?!?/br> 這一刻她是安苒。 捕鯨船有長茅及殺傷力極強的槍械,虎鯨的皮再厚都扛不住金屬的武器,而虎鯨的體型那么大,他們只要靠近水面就會映出一片巨大暗沉的影子,十分顯眼,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破壞拖在船隻后頭的黑網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于是安苒拿出了用死去珊瑚打磨的銳利匕首揣在手心里,要求其馀虎鯨們游得離船隻遠一些,單純引開船員的注意力就行,讓體型比較小的她去破壞魚網。 被網住的小虎鯨不斷哀鳴。 「噓……沒事了,我是來幫你的?!?/br> 她摸摸小虎鯨的頭側安撫著,小虎鯨聽不懂她說的話,可他懂她的意思,他不再悲鳴。 「乖孩子?!顾珠_嘴笑了笑,用匕首用力地劃開一條條魚網,不斷在周圍跳躍的虎鯨使魚船上的船員們驚呼連連,他們的語氣既驚慌又興奮,而她一點都不想要知道那興奮從何而來——人類太過貪婪,逮住了一隻就會想抓第二隻。 她急躁不已不小心劃傷了自己的手指,伴隨著尖銳的刺痛,鮮血飄散在海水中,她吃痛的嗚噎出聲,小虎鯨靜悄悄地舔了舔她的指尖。 「我沒事?!顾α诵?,正當她要劃開下一條魚網時,有個驚呼聲從她的頭頂傳來,她下意識抬頭一看,隔著海水與一個模糊的面容對視,她的心頓時沉入冰窖。 與她對視的人類驚呼出聲?!甘敲廊唆~!」他大聲喊道:「是人魚——」 她使勁甩動魚尾躍出海面,用尾鰭狠狠打在那人的身上,他重心不穩跌落海底,魚船上頓時亂成一團,她趁機狠狠一割劃破一大片漁網。 「活下去——」 安苒太緊張了,她下意識地用許久不曾使用的人類語言說出了這句話,隨后連扯帶割地急躁的把漁網拉開一個大洞,小虎鯨猛然竄出可背鰭被卡住,她用指尖勾去了纏在他背鰭上的黑網,小虎鯨立刻如子彈般迅速竄回母親的身邊。 她松了口氣,可下一秒一雙臂膀緊緊抓住她的上半身,她驚恐地回頭一望,看見那個被她拍落海里的船員在海里貪婪地看著她。她奮力掙脫他的雙臂,轉過身用尾鰭把他搧開,仰頭一望卻又看見船上有個閃著寒光的長茅對著自己,隨后她驚慌失措且不顧方向地游開,可當她發現自己的尾部太靠近船底部的馬達已經來不及,她的尾鰭直接被馬達底下的扇葉捲進去—— 身后有股強勁的海流,一個強大的力道將她整個人從扇葉中拽出來,她的尾部一陣劇痛,她甚至看見飄散在海水中的大片鮮紅,在昏迷之前她看見虎鯨眼側的白斑及微張的口腔,他低鳴著些甚么,但她的意識渾沌,未能接收到透過腦波傳來的訊息。 她似清醒又像睡著,耳邊不斷傳來細微的說話聲,她腦中映出遼闊的大海,所有生物如剪影般模糊不清,她像被困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動彈不得、精神恍惚且渾身的劇痛一直在持續,時間越是拉長她越疼,直到清醒之際,安苒邊尖叫邊疼醒。 「噓——我親愛的孩子?!?/br> 絕美的面容映入她的眼簾,她的母親睜著憂慮的藍眼看著她,紅棕色的發輕柔地飄散在海中?!改銈梅浅V?,龜先生與虎鯨們帶你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嚇到了,你的尾鰭……」 她的母親輕嘆,安苒的心顫了顫,不敢去看她的尾鰭。 「你的尾鰭嚴重破損,要不是戴爾瑪先生即時將你從船底拉出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游泳了?!?/br> 她松了一口氣,這才敢看她的尾鰭。她引以為傲的修長尾鰭如今坑坑巴巴的,好不容易養得長長兩端鰭尾都沒有了,她有點難過,但又想以這點小傷救回一個寶貴的生命也是值了,于是她的難過很快就煙消云散,她好奇地詢問道:「戴爾瑪是誰?」 「有禮貌些,是戴爾瑪先生?!顾哪赣H輕聲斥責,「他是救了你的虎鯨?!顾久迹骸竏oris,離開家這么久你也該回來了,你屬于人魚部族,不應該成天在外面與其他種族鬼混……虎鯨可是大海中出了名狡詐的部族,我們也沒少吃過他們的虧?!?/br> 她低著頭一語不發,玩著自己纖細尖銳的指尖。 「你留下來好好養傷,這兒有人會照顧你?!顾哪赣H語氣難得地強硬,她似乎還想說甚么,可外頭有人喊著愛爾伯塔——這是她的母親的名字。艾爾伯塔只得憂心忡忡地看她的女兒一眼,揉揉她墨黑的發看進她獨一無二的棕橙色雙眸,隨后揚起紫藍漸層的尾鰭撥開水藻門簾離開她的房間,留她一個若有所思。 被扇葉捲進去的時候她覆滿海藍鱗片的魚尾肌rou也拉傷了,這兩天她都疼得動彈不得,好在她的房里有個裝著空氣的大型氣泡,她可以隨時抓著大氣泡吸一口。約莫一周后她的尾鰭癒合了一些,當她可以小幅度移動的時候人魚部族又來了稀客,母攜子及一隻公虎鯨帶著『探病禮』來慰問感謝她,她必須很努力才能壓抑住自己在看見那份處理得『乾乾凈凈』的人體(腰側被開一個洞,內臟全沒了)時驚悚傻眼的情緒,并請照顧她的人魚替她把禮物帶下去,眼不見為凈。 母虎鯨嗚嗚地叫,小虎鯨親暱地游上前蹭蹭她的手臂。 「莫瑞絲說謝謝你救了她的孩子?!勾鳡柆敱闶沁@群虎鯨里唯一能與她腦波交流的那頭虎鯨,他低沉地嗚鳴著:「請收下我們的禮物。聽說人魚的主食是人類的rou,愿你能早日康復?!?/br> 她嗯嗯嗯地隨意敷衍,她才不吃呢。 「不客氣,沒事就好?!顾嘀』ⅥL的頭,小虎鯨在她手下翻轉一圈又一圈玩得不亦樂乎,她笑道:「你這孩子,以后可別脫隊啦!」 小虎鯨精力充沛,待不了太久就吵著衝出去,莫瑞絲很快也跟著離開,安苒以為戴爾瑪也會馬上離開,可他還在原地微微晃著尾鰭。 她噘著嘴哼了哼,「戴爾瑪先生,雖然你救了我,但我可還記得你差點害我溺死呢。你杵在這兒做甚么?還想用尾鰭打我嗎?」 戴爾瑪又游近了些,微微打開嘴露出尖牙,他低低的鳴叫。 「你劃破漁網的時候說了甚么?」 腦波的連結很奇妙,安苒能感受到腦波的不穩,這代表對方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急迫,而腦波的起伏使她異常興奮高昂,她瞬間充滿濃烈的斗志。 「帶我離開,我就告訴你?!?/br>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