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的海灘，茉莉趁著回圣母堂覆命時加了外套，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好冷……怎么這么冷？這風有什么毛病……」

    茉莉努力忍住不要搓手，無奈寒冷迫使牙關打顫，喀喀作響。

    她已經冷到語無倫次，旁邊的殷百川還是毫不留情，繼續說他的風涼話。

    「有毛病的是潘小姐吧？誰叫你講都講不聽，冬天硬是要來海邊?！?/br>
    「你很煩欸！我就是……想來看看……」

    選在這時前來觀海，源于接觸到老山羌的記憶，得知祂與麞妖的過往恩怨。

    麞妖曾是一隻普通的小母麞，失足掉落洞窟又摔成重傷，因此認識長年盤據壽山，修練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同情小母麞的際遇，鼓勵祂利用土地之力治好傷口，沒想到小母麞不但成功轉化，力量甚至遠遠超乎一般的鬼怪。

    可能是忌妒，又或許源于恐懼，老山羌縱容眷屬趕走小母麞，直到祂被來自日本的神官逐出棲地，才切身體會自己驅逐麞妖有多殘忍。

    （哼，活該。）

    日本神官好歹是敵人，老山羌身為麞妖的前輩兼朋友，竟然還做出那種背叛行為，更加令人無法接受。

    儘管老山羌已經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在祂被逐出壽山龍脈的期間，有如麞妖一般流落到半屏山，不斷遭受火焰之力的折磨，數年來皆是如此。

    （現在這樣，是最好的收場吧？）

    老山羌收回壽山龍脈，為的是將麞妖從日本神社的結界解放出來，不至于永遠被拘束在里面。

    回應老山羌的請託，殷百川承諾在打倒麞妖之后，將祂收為自己的式神。

    殷百川固然能利用神社遺跡，奉請原本的主祭神壓制御先靈，但他本身沒有其他作戰方式，麞妖恰好能夠補上空缺，這個安排可說是一舉兩得。

    「潘小姐盯著我看，莫非是想要取暖？」

    「誰想??！你不要亂說！」

    雖說當時是迫于寒冷，茉莉想到自己跟異性近距離接觸，頓時感到一陣窘迫。

    殷百川見到她這樣反應，只是微微抿出一個笑容，氣定神間地從懷中掏出符咒。

    「速速現身──麞妖！」

    憑空傳來嬰兒啼哭般的叫聲，小型鹿類出現在兩人面前，正是不久之前被收服的麞妖。

    殷百川也沒有間著，立刻對麞妖下達指令，讓祂召喚火焰帶來溫暖。

    「吭？你是這個意思噢？」

    「不然潘小姐想到什么了？」

    「……沒什么?！?/br>
    繼續跟這人交談下去，她恐怕又會自掘墳墓，還是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

    茉莉抬頭看向海面，凝望漆黑潮水在寒夜兀自涌動，心神不禁隨著波浪飄遠。

    （大家出征的時候，有看過這樣的海嗎？）

    在神社送別的親朋好友，正是來高雄港搭乘船艦，前往位于南洋的戰場。

    族人冰冷的軀殼埋骨他鄉，就連魂魄也流落在遠方，至今不曾回來故土過。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等了。）

    這一次，茉莉決定用自己的雙手，像祖先那樣保護這片土地。

    巫人血rou與自然相連，他們的家園也不侷限于部落，而是名稱隨著時代不斷更迭，依舊美麗的島嶼。

    （啊咧……？）

    曙光悄然無聲來臨，將遠處染上黎明的亮色。

    與此同時，茉莉心中充滿疑問，蓋過她對眼前美景的讚嘆。

    「不對吧！說好的月光海呢？」

    自己特別過來海灘，為的就是一睹老山羌記憶當中，月光灑滿海面的景象。

    結果等了老半天，月亮從頭到尾都沒有接近大海，現在還直接從天上消失了。

    「哎呀，潘小姐難道不知道嗎？」

    殷百川臉上帶著燦爛無比，明顯就在幸災樂禍的表情，殘忍道出后半的話語。

    「所謂的月光海，只會出現在夏天的夜晚，現在的臺灣可是冬天哪?！?/br>
    「……」

    衝擊會讓人暫時停止思考，茉莉深刻體認到這個事實。

    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沉默不過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大吼隨后響起。

    「知道你就早說??！這個混蛋！」

    還以為這人一同前來海邊，大概是擔心伙伴發生什么不測，結果只是想在旁邊看好戲。

    茉莉還在生悶氣，隔壁的殷百川彷彿沒事人似地，悠哉道出他的疑問。

    「本人滿好奇一件事情?！?/br>
    「怎樣啦？」

    「潘小姐的故鄉也能看到月光海，何必特別跑來高雄看？」

    「我說過自己的故鄉在哪里嗎？」

    「看也知道是東部?！?/br>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茉莉長得像高砂族，自己的相貌也確實如此

    況且殷百川說的不無道理，她的部落背山面海，跟這里一樣適合觀賞月光海。

    「想看的時候隨時能看，反而一點都不特別了吧?！?/br>
    除此之外，茉莉心無旁騖地鍛鍊自己，不自覺忽略周遭許許多多，習以為常卻無比珍貴的事物。

    時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美麗的風景并非唾手可得，往往是需要等待時機的，比如夏日夜晚的月光海。

    「就算今年來晚了，你還有明年的夏天，只要耐心等候就好?！?/br>
    彷彿看穿自己的心思，殷百川在這個時間點道出話語，反倒是茉莉聽到他這么說，頓時有些沒自信了起來。

    「真的還有機會嗎？」

    「如果這是你的心愿，那么──會實現的?！?/br>
    陰陽師幾時兼職預言未來了？這句話差點沒有脫口而出。

    不過……這個微不足道的心愿，讓茉莉對于前途未卜的旅程，多出那么一點點的期待。

    （明年的夏天，我會來這里嗎？）

    到那個時候，殷百川是否也像現在這樣，嘴上不饒人依舊跟在身邊──

    「在想什么？」

    「沒……沒有啊?！?/br>
    眼看殷百川就要轉過頭來，茉莉連忙撇開視線，唯恐自己的心思又遭到識破。

    茉莉確定對方看向遠處，這才小心翼翼瞥向旁邊，打量那張莫名端正的年輕臉孔。

    （我好像在哪里看過他？）

    這人理應不存在茉莉的記憶，內心深處卻有種熟悉感，偏偏又毫無頭緒。

    （算了，總有一天會知道。）

    美景要等待時機，真相也是相同的道理。

    更或許，一切其實早有定局，只是在等待適當時機，才向她揭曉背后的用意。

    （一定會的──）

    日光冉冉上升，為新的一天拉開序幕，也照亮世間萬物，朝著未來延續下去。

    ※※※

    打從老山羌修練成精，在山中度過數不盡的漫長歲月，幾乎對一切感到厭倦時，有隻小母麞意外闖入祂的生命。

    眼看對方受傷而無法覓食，老山羌不辭辛苦找來野果野草，全數堆放在小母麞面前，好聲好氣地哄對方吃飯。

    『來，這些給你?！?/br>
    『……』

    『不要放棄，會撐過去的?！?/br>
    『撐過去又怎樣？大家都不要我了?！?/br>
    如同小母麞所言，她因為受傷而被族群捨棄，才會獨自留在洞窟當中等死，直到被老山羌偶然發現為止。

    老山羌絞盡腦汁思考，該怎么讓小母麞打起精神來，突然靈機一動。

    『你有沒有看過月光海？』

    『月光海？』

    原先晦暗的雙眼，似乎被陌生的名詞點亮，燃起希望的火光。

    『那是什么？漂亮嗎？』

    『當然──不告訴你?！?/br>
    『咦……？』

    察覺小母麞一臉失落，老山羌忙不迭補上后續話語。

    『想要我帶你去看，就要每天乖乖吃東西，才能趕快好起來?！?/br>
    『只要好起來，就去看月光海？』

    『對?！?/br>
    『……那，約好了?！?/br>
    小母麞盯著祂看，終于展露出近似笑容，充滿期待的神情。

    『我會努力好起來的，老山羌也要守信用喔！』

    那隻小母麞──曾經的麞妖，是那么一心一意，為了達成承諾而努力。

    最終違背誓言的，是給予希望又狠狠將之推開，辜負對方的自己。

    （你還記得嗎？被遺忘在過去，曾經許下的那個約定。）

    就算麞妖真的記得，自己是否還有資格呢？

    拾回昔日諾言，共賞約定中的月光海，如同午夜夢回所見的光景。

    『────』

    站在面海的懸崖邊，老山羌無處宣洩內心悵然，只能抬起頭來鳴叫。

    如今取回了龍脈，祂又能像以前呼風喚雨，卻還是叫不回遠離自己，那顆漂泊在外的心。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那些都是永遠無法觸及，虛幻而不實的存在……

    即使明白箇中道理，終其一生也無法停止追尋，這是屬于自己的真實。

    〈水月抄～港都神靈見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