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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閃著銀粉色的螢光招牌滅了燈。 凌晨三點半剛過,star送走這晚最后一組客人,「再來玩啊?!棍旖愀┥硪粋€九十度鞠躬,目送載著陳總的計程車離開。 大伙兒都醉了,尹伊晟又叫一臺車,塞一張千元大鈔進昌哥手里,讓他順路陪小鐘回家,接著與黛姐道別,獨自走上今晚第三趟同樣的路線,前往位于路衝的便利商店。沒了陳總的鬼畫符地圖,他依循著記憶走,四周景物卻像是都不相同了。沒有一盞燈亮著,也不見一個清醒的行人,流浪漢蓋著破紙睡在街邊,與衣衫凌亂醉倒路旁的酒客,形成兩種世界諷刺的對比。 遠遠的,紅綠配色、亮著燈的大數字扛棒映入眼簾,店里粉色染發的店員正在冷飲區前整貨,彷彿是此刻這世上唯一與他同樣清醒的人。他走進便利商店,「叮咚——」的聲響與「歡迎光臨」的招呼同時入耳,店員仍在冰箱前忙碌著,只是出聲,沒有轉頭看他。他直接往貨架的通道間走去,在即食食品與泡麵之間猶豫,最后拿了一碗杯麵回到柜臺結帳。店員跟在他身后,不注意時已輕巧地進入柜臺,為他刷完了信用卡。 「內用嗎?」 「對?!顾麑⑿庞每ㄊ者M上衣口袋,再抬頭時,店員正打開泡麵封膜,準備要沖熱水的模樣。 「啊,我自己來就行了?!顾f。 「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吧?去坐著吧,我幫你弄好拿過去?!沟陠T說。 「喔??好,謝謝?!顾斑叺挠貌团_走去,玻璃窗外停著幾輛計程車,有些年紀的運將們群聚抽菸抬槓,空氣中散著一股收班前的悠間。他坐下滑開手機,只剩幾則未讀訊息,都是至少半小時前傳來的。這么晚了,估計勤奮截稿的同事也都已經睡下。沒有來自林靖穎的新訊息,他關上螢幕,兀自望著窗外,什么也不想。 一會兒,粉色染發的店員熟練地端來杯麵與餐具,放上桌說:「你慢用?!?/br> 「謝謝?!顾p手蹭上溫熱的麵碗,感受保麗龍害人的熱度透進掌心。今天不冷,但他莫名有股失溫,見店內沒有其他人,他順口自言自語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店員已經移步到他身后的貨架清點商品,聽到他這一句,回過頭來。他注意到店員的栗色瞳孔并非戴了變色片,而是原本就是栗色的;此時店員也已脫下稍早戴著的黑色棒球帽,一頭粉色透著棕色發根的短發,在日光燈清冷的照耀下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現在是客人最少的時候?!沟陠T開口說,醉人的夜間琴音在他腦中輕響,「從夜店離開的人,不是搭車回家,就是去永和豆漿那種早餐店吃燒餅油條。這種時候會來這里,而且還是來用餐的人,大多是對這附近不熟,不曉得該上哪兒去的人?!?/br> 他一邊吃著暖熱墊胃的麵,不禁笑了出來,「確實是這樣沒錯。這邊我第一次來,沒想到這么熱鬧的地方便利商店只有這一家。你在這里做很久了嗎?」 「一年多了?!?/br> 「大夜班很辛苦吧?」 「習慣后就不辛苦了?!沟陠T轉身繼續整理貨架,邊清點商品邊說:「大夜班薪水比較好,而且避開三餐最忙碌的時段,有時候還會碰上一些夢游般荒唐的客人,也挺有趣的?!?/br> 「夢游般荒唐的客人?」他對這個說法起了興致。 店員背對他的身影微微偏過頭,想了一下說:「我遇過清晨四、五點來店里,說要買離婚協議書的太太?!?/br> 「離婚協議書?」他噗哧一笑,問:「這里有賣嗎?」 粉色短發搖搖,繼續整理著貨架說:「沒有。我又不是哆拉a夢,怎么可能有那種東西?!?/br> 他身為記者的好奇心被激起,追問道:「還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店員整理完最底下一層商品,站起身,倚著貨架思考著說:「我遇過一個年輕人,一晚上來買了四次保險套。一包十二個,不知道要拿去做什么?!?/br> 「嗯??可能是玩游戲輸了,被懲罰吧?!顾庇X地說,又開玩笑道:「總不會是要拿去吹氣球?」 店員栗色的眉眼彎彎,除卻口罩外的半張臉浮現笑意,「可能喔,套子拿去吹氣球可以吹得很大,玩水球也行,不過就是會有點油?!?/br> 「你不會賣過保險套給人家當氣球吧?」他隨口接道。 「這么貴的氣球,誰買啊?!沟陠T左顧右盼后睨起眼,輕笑起來。 眼前淺笑的栗色瞳眸莫名吸引了他的視線,再細看,瞳孔上深棕色的睫毛閃閃,店員生著一雙極美的眼睛。他不禁對那雙眼心生好奇,轉了話鋒說:「晚上來的時候你沒說話,還以為你不理人,沒想到還挺健談的嘛?!?/br> 店員游移的眼神停了下來,說:「現在你朋友不在,也沒有其他客人,就當是一期一會聊聊也不錯。這種時候來的客人大多有自己的故事,而且都很深刻?!?/br> 「所以你是在??收集客人的故事?」他身為記者的敏銳再次被挑起。 美麗的眼睛看向他說:「也不是刻意的。你看,我們這輩子可能就見這一次面,說過的話被彼此帶走,以后再也遇不上了。這樣的偶然,不會讓人很想一股腦兒把平時說不出口的話都說出來嗎?反正頂多就是進入下一個凌晨客人的耳里,成為另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沒有名字,不留痕跡,不必去找什么古老樹洞、或者跑到世界盡頭,只要這樣一期一會,就能卸下心底的祕密?!?/br> 他木然地想起了柬埔塞的樹洞、烏斯懷亞孤島上未見著的燈塔,問:「為什么要卸下心底的祕密?」 「會藏在心底的秘密,不都很苦嗎?越是不甜美的感受,其實人們越是想分享?!沟陠T眼里閃著微光,語氣卻聽不出一點心思。 他憶起了更多從前。每一段回憶里都藏著某個人的祕密。 「但是你怎么知道,客人講的話是真的?」他問。 「真假重要嗎?」店員偏過頭。此刻看著他的那雙栗色瞳孔,簡直比粉色染發更加迷幻?!高@種時候仍說假話,應該是怎樣都無法面對自己的人吧。無法面對自己,所以才會自我抬高、自我貶低,或者自我編造。遇到這樣的人,你不可憐他,就原諒他吧?!拐f完,店員抬眼看向他,「如何,你有故事嗎?」 不知是那雙栗色的眼流露的神色教他目眩,還是自己真被店員的這番話說服,他開口道:「我是記者。以前待過旅游版,所以常跑國外。我去過烏斯懷亞,世界盡頭。不過因為中途交通延誤,沒有趕上前往燈塔的船。當時跟我一起去的旅伴就自己一個人去了。而我因為工作又匆匆飛往下一座城市。大概一個半月后,終于回國時,我發現信箱里躺著一張從烏斯懷亞寄出的明信片。 「世界盡頭烏斯懷亞,傳說能收容所有人的眼淚,帶走難過的記憶,但我收到的卻是一封告白信。他在最后寫著:既然都到了世界盡頭,那么我也可以,住進你心里的盡頭嗎?」他笑嘆口氣,繼續說:「其實那時我一直走不出上一段失敗的感情,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沒有去成燈塔的遺憾吧,我就讓他住進了心里?!?/br> 粉色染發的店員笑了,卻不是愉悅的眼神。他感到一股不可能的輕蔑。 店員說:「你是可憐他才讓他住進你心里,還是你只是不愿當壞人,不想拒絕他?」 他倏地愣住。 耳邊響起父親告訴過他追新聞最重要的關鍵:永遠質疑祕密的真實性。是的,他跟林靖穎一起去了烏斯懷亞,他沒有搭上前往燈塔的船就轉往紐約,放林靖穎一個人從烏斯懷亞回國,然后—— 桌上他的手機螢幕嘩地亮起,署名「穎」的人傳來訊息:「我快到了?!?/br> 他沒有點開訊息,而是怔怔看著眼前那雙美麗的眼睛。片刻無聲,亮起的螢幕又回復深黑。 店員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忽地轉換語氣說:「抱歉,我多管間事了?!罐D身匆匆要走。 他來不及釐清思緒,卻一個念頭涌上:「既然一期一會,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店員帶著疑惑看向他,「什么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 美麗的眼底泛起粼粼漣漪,店員沉默半晌才說:「下次見面,我就告訴你?!?/br> 他身后起霧的玻璃窗外,一道亮黃色車燈駛近,朦朧白霧中,一枚可愛的角落生物圖樣浮現──想念著mama而偽裝成蜥蜴的水藍色恐龍。 粉色染發的店員望向窗外,低聲說:「你男朋友來了?!?/br> 他再度愣住的同時,感應門「叮咚——」一聲打開,林靖穎快步走了進來,語氣急促地說: 「抱歉,你等很久了吧?!?/br> 店員已經回到柜臺,彷彿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他們沒有對話過、沒有相遇過,只有他手上捧著的麵碗仍留著最后一絲馀溫,暗示剛才那段時間真實存在。 他長吁一口氣,掛上微笑,對林靖穎搖搖頭說:「沒有等,我剛好吃完東西?!?/br> 林靖穎即刻緩下神情,「那走吧,去你那兒還是我那兒?」 他拿起麵碗放回柜臺,和林靖穎一起走了出去才說:「去我家吧?!?/br> 二十一歲那年,他談了一場戀愛。只維持短短幾個月,卻至今無法忘懷。他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是不愛,而是一直愛錯。 兩年后,父親成立祕傳媒,他成為第一批記者,被分配進旅游線。雖然從沒問過,但他知道,父親選擇了用距離來逃避他們之間緊張的關係,他像是被最后一根救命的繩索甩開,甩到歐洲、南美、非洲,甚至走過北極圈,最后發現,距離改變不了關係。 不過,他與父親的關係確實改變了——因為時間。這些年來他深刻感受到,只要把情感放進時間的洪流,無論愛或恨或其他更深的缺憾,最后都會在心里慢慢平靜下來,就像一張急奏的心電圖,不去注意,便會漸漸地沒了生息。 漸漸沒了生息的,還有他對同樣拋棄了他的前任的愛。分手兩年,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愛了,努力遺忘前任的模樣、前任的聲音、前任的撫摸,然而他就是忘不了,那樣深愛著一個人的心情。因為分手突然,無法即刻斷續的愛無處安放,伴隨著日夜增生的恨,那種既愛又恨、既苦又無法忘懷的感受,喚醒了他每一寸肌膚、每一絲感官,他第一次感受到心臟送出血液,支撐了他活下來。 這個時候,林靖穎出現了。 旅游線記者必須兩兩為伴,每一趟旅程、每一晚夜宿、每一條新聞都必須共同承擔。他和林靖穎開始于這樣的關係,自然地出雙入對。之后,在一次前往阿根廷的旅途中,他們發生了關係。他既不愛林靖穎,也對林靖穎沒有渴望,但林靖穎知道他著迷于深愛著另一個人的自己。 「你那么想找一個人愛的話,就愛我吧?!拱⒏⒛峭?,廉價賓館小得可憐的單人床上,林靖穎如此對他說。 林靖穎是一顆迸發的火種,對于熱愛的事物,可以不問結果地兀自燒個不熄;相反的,沒興趣的東西就一點也入不了眼。只做自己熱愛的事,只跟自己熱愛的人來往,只聽、只看、只關心自己熱愛的一切??粗@樣的林靖穎,他覺得幸福至極,可笑于自己仍被一段早已過去的關係束縛。但「關係」終究只是個開關,背后的情感卻不是,他沒辦法說愛就愛。他利用了林靖穎,把林靖穎當成床伴,當成他心里那個必須存在的影子般的愛的對象,如角色扮演那樣一邊偽裝愛,一邊享受真實的歡愉──直到他們去了烏斯懷亞。 他不想去烏斯懷亞。 前往有著世界盡頭美譽的烏斯懷亞,彷彿是為他精心訂製的一趟遠行,傳言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忘記所有苦痛,一切重新來過。然而,他真正拒絕接受的不是忘記過去,而是重新來過,他還沒準備好跟林靖穎正式開始。他在偽裝的游戲里無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林靖穎,又或者只是害怕,哪天這顆火種不愛他了,他便是連被拋棄都沒了地方。 于是,就在抵達烏斯懷亞,前往燈塔的前一天,天寒地凍的夜晚,他們大吵了一架。大意大概是,他與林靖穎都沒有想過,自己竟是如此差勁的一個人。差勁到,隔天他放林靖穎一個人前往燈塔,自己則踏上了離開世界盡頭的路。他以為離開就不必重新開始,卻忘了代價:所有身上的苦痛,一個也沒被帶走。 一個半月后,輾轉了數個城市回到臺北,大雨傾盆的夜里,他在公寓一樓的信箱里,發現那張印著烏斯懷亞郵戳的明信片。明信片很小,寫不上幾句話,林靖穎就這么寥寥地寫了一句: 去他的烏斯懷亞,去他的世界盡頭,去他的我這么愛你。 他木然看著,然后滑開手機,傳了訊息給林靖穎: 「我們在一起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