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71節
張實穩穩當當地盤膝坐在驢背上,三兩下連人帶驢消失在街角的盡頭。 越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身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他轉過頭去望,正是姬姝的車駕。 他以為姬姝是來追尋張實的,笑道:“阿姊來得晚,仙長算準了時間先走一步了?!?/br> 侍女掀開一角車簾,姬姝回道:“早一步晚一步不要緊,總歸都要去司天臺的?!?/br> 翰林院距離各部太近,張實最近攜李隸在司天臺與司天監一同觀測星象。 去那兒逮張實最是便捷。 越王失笑:“弟弟聽說陛下要給二姊授官,難不成就是司天臺?阿姊何必逮著仙長不放手,他說到底也是個男人,阿姊這也太過了?!?/br> 為了情愛小事,鬧得鼎都風風雨雨。對于一位皇室淑女來說,這實在是太不體面了。 越王府的幕僚說得多了,越王心中對這個任性的二姊也有不滿。 年長者對年幼的人有著天然的說教權力,時至今日,越王也有了當街說教姬姝的底氣。 姬羲元勒令侍女打開車簾,透過車窗冷冷注視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弟弟,“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只要是我meimei想要的,是我這個做阿姊的能解決的,都會雙手奉上。不過是個男人罷了,竟也值得你這個做弟弟的指責親阿姊?!?/br> “若非今日我恰巧坐在這里,還不知道你平日里對待阿姝是這般模樣?!?/br> 多年以來,嘴上的功夫越王一向是比不過姬羲元的,因此,他立刻從馬上下來,向姬姝作揖告饒道:“弟弟只是玩笑兩句,切實沒有冒犯阿姊的意思。還請阿姊勿怪?!?/br> 和從前相較,越王的進步不小。 畢竟是親弟弟,姬姝自是寬容的,她笑道:“弟弟若是真心與我致歉,又是無心之言,我做阿姊的當然不會加以責怪。只有一點請弟弟教我?!?/br> 越王與姬姝隔窗相望,面上真誠實則警惕,:“阿姊請說?!?/br> “在你看來何謂‘玩笑’?你剛才的話又有哪里好笑?”姬姝一本正經。 越王不能答。 任他是什么樣的答案都無法令眼前兩個刁鉆的女人滿意,不如不答。 長久的靜默之后,車簾被侍女放下,馬車緩緩駛離。 獨留越王立于此地,面上掛著和善的笑,眼中陰鷙不散。 他近日又得了一批得力干將,本是心情極為松快的。而今,那一點輕快已經無影無蹤,留下的是深切的不甘。 他絕不能容忍一生一世地跪服姬羲元,永遠做一人之下的人。 “大王,今日是大朝會,不能再耽擱了?!遍L隨自看見長善公主后就一直低著頭,大王在大公主面前吃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瞧見誰倒霉。 若非時間緊迫,他是絕不會在越王氣頭上湊到面前來的。 “去,當然要去?!?/br> 越王重新上馬,目視前方,“你就不必去了,回府一趟,讓長史帶人去再核實張實的底細。如果真是個山野隱士,能夠為我所用最好。如若不能,就讓他在離京之日真死一回,替我出了這口氣?!?/br> 作者有話說: 第107章 宣儀公主的婚期定在清平二十一年二月十三,這是皇室近期唯一一件喜事,禮部在皇帝的囑咐下牟足了勁要辦的盛大。 紅綢沿街鋪排,路邊一排排的火把點亮了鼎都的夜晚。 寬大婚車內新人言笑晏晏,車外圍觀的臣民滿臉歡喜。 張實受邀飲了一杯酒,語氣欣慰地恭賀公主駙馬百年長春。 里里外外圍著的人太多,人人都看得出宣儀公主不死心,姬姝的目光從張實出現開始,就黏在他的身上。只有貌美的駙馬樂呵呵地品鑒杯中美酒,完全隔絕在曖昧氛圍之外。 昏黃的燈火將人包圍,李隸生怕自家貌美的先生被兇悍的公主做下什么了不得的事故,帶人早早地離開。 一輪明月掛在天際,照亮兩人回府的路途。 漫天星子下,張實難得正騎毛驢,他與牽著驢的李隸說:“今夜天象很好,是我改命的時日?!?/br> 這段時間類似的話李隸聽得太多,以為他在說宣儀公主成婚后不會再糾纏,附和道:“今后老師就松快了?!?/br> 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他們倆短暫的緣分就要走到盡頭了。 張實笑道:“你今夜米粒未盡,留在我院子里吃了再走吧?!?/br> 李隸最近經常住宿張實家宅,便飯也成了常事,“難道先生不留我再休息一晚嗎?” “留還是要留的,”張實搖了搖頭,“但你很難在我院中看見明日的天光啊?!?/br> “那明天該是個陰沉天?!崩铍`道。 暫住的家宅實在是與宣儀公主府太近,只兩句話,便已經走到家門口。 兩個小童已經睡下,此時院中只有兩個小廝在留守。 張實飲過酒便不會再用飯,就坐看李隸吃完一頓羊rou豆飯。李隸剛放下筷子,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小廝從門后搬出一個人寬的木圓筒,將昏睡的李隸塞進去,抬到院子中央的水井邊。他們挪開水井上壓著石板,將裝有李隸的木桶小心地放入水井,再把石板放回。 隔壁的歌舞樂聲隱隱在耳邊回響,張實沒有讓人守夜的習慣,小廝們收拾碗筷后下去休息。 事畢,張實寫下一紙批命,獨自自回到主臥酣睡。 樂聲漸熄、燈火暗淡,小院的一角冒出兩個人。 小院的廚房是由一個雇來的老婆子負責,早晨來準備三餐傍晚便歸了,照理說應該無人,此時卻走出一女一男。 男人躡手躡腳地進入主屋,確認床榻上躺著的人確實是張實,而后將手里的粉末吹入張實的鼻腔。 張實猛地咳嗽兩聲,打了一個噴嚏,翻了個身沉沉睡去了。 趴在床邊等候的男人等人睡死,又悄無聲息地走到下一間房。 張實嚼碎舌下藏著的甘草咽下,昏沉的神志清明了些許。翻身床榻外滾去,揭開床底的木板,里面接應的人接住他滾落的身體。 前不久拒絕了越王招攬,張實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他渾身被黑布裹住,通過密道前往宣儀公主府,明早就會有人秘密送他回恒山。 對每個人都施過迷藥后,男人向同伙打了個手勢。 確認男人得手,老婆子用火石點燃火把,推開廚房門,將火把拋落在廚房外的柴堆上。 柴堆不知何時被潑上羊油,迅猛地燃起火焰,濃煙竄起,吞沒臨近的廚房、偏房,燃燒至主臥。 兩人準備離去,墻頭發出兩道冷箭,扎穿了女人的喉嚨,男人的心臟。 放冷箭的人完成任務撤退,還沒走出崇德坊便被另一伙人抹了脖子,丟回火焰中。 別樣的火光引發了守夜人的注意。 “咚咚咚——”“起火了,快來救火——”宣儀公主府中還剩一批親近的客人未離開,姬羲元與越王都在此列。 姬羲元一向能做meimei們的主,直接令下人們全員去救火,若是火勢蔓延開,半個城也不夠燒的。姬姝則強撐著臉色安排剩下的客人緊急離開,避開危險。 越王不急不緩地站起身,“看地方好似是通玄先生所居,也不知老先生如何了?!?/br> 新上任的駙馬對白發白須的先生印象深刻,聞言立刻道:“得先救人啊?!?/br> 越王對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二姊夫再是看不上眼,也給他一個笑,別有深意道:“火光沖天,人輕易不能近,還是等火焰熄滅一些,我們再說道此事不急?!?/br> 無論是張實神話的破滅,還是姬姝即將到來的失魂落魄,都讓他愉悅。 在眾人的奔忙下火勢漸小,越王一馬當先帶人沖進小院。 火勢雖大,卻只燒了小院中的幾間屋子,墻面只燎幾道黑霧。 畢竟是公主府的小院,用料結實,屋子的大體模樣還保持不變,梁柱也沒有倒塌的跡象。 院子里擺著三具燒得不成樣子的尸體,下人辨認半天,也只能確認是兩男一女。小院的小廝和灶上的婆子都是公主府撥的人,管事將此事一五一十報于姬姝。 姬姝聽完,只說:“好生安葬,撫恤家人?!?/br> 反倒是兩個小童被人在院墻另一面的墻根找見了,找他們來問,倆小童迷迷瞪瞪:“我們下午在這兒玩,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醒來怎么天都黑了?!?/br> 公主府的醫師來看,直嘆氣:“這是藥效沒過,讓他們再去睡吧?!?/br> 這些都是小事,令人意外的是一個滿身皺紋的陌生老人,以盤膝的姿態坐在燒成黑炭的榻上,身上具是黑灰。 他身上毛發衣物被火燒盡,身軀無傷,人已經咽氣了。 仵作還未來,醫師上前仔細打量,認為這是昨夜剛剛死去的人,令人掰開他的嘴,掉下一角黃符。 口中含過的東西,貴人是絕不會用手去碰的,因此管事便自己捧著。 醫師仔細檢查了老人的口鼻,發現其中竟無一絲煙塵,是自然死亡的老人。 她用仆婢送來的水細細洗過手,斟酌詞句向姬姝稟告:“殿下,這位老丈是壽盡而死,與煙火無咎?!?/br> 姬羲元讓仆從用清水洗去老人臉上的灰塵,露出本來的面目。 院中的人皆大驚失色,竟與張實有五分相似。 發覺事情失控的越王來到后院檢查。他原本是有意滅口,順便警告,才留下了殺手與內應的人命,沒想到死的人遠比他所以為的少的多。 沒想到的是自己布置在院外的侍衛反而消失不見了。 跟著他來的有不少能人異士,其中一人對緊緊被封住的水井起疑,與越王的長隨一起搬開了石板,里面沉睡的李隸得見天日。 李隸木訥,卻有個長于治事的叔父,越王對李千以及他手中的兵權垂涎不已,正好借機教好其家人。 越王讓長隨帶著昏睡不醒的李隸回越王府,自己走到前院,正碰上露出真面目的老人,不由后退半步。 難道世上真有這等奇人不成? 姬姝仿佛早有所料,平靜地讓屬官為張實備下棺槨,“不必厚葬,一切從簡。送往城郊選一顆常青樹,埋在樹下?!?/br> 她像是一夜間失了對張實的狂熱,連張實唯一的遺物也懶得打開看,“那一角黃符他臨死也要藏在嘴中,就隨他下葬吧?!?/br> 冷漠的表現令越王吃驚,他故意在駙馬曾獻面前說:“阿姊前些日子還對通玄先生關照有加、常去拜訪,怎么今日連半分傷心也沒有?” 曾獻全然沒聽出越王的言外之意,精致的臉上流露三分惋惜,“原來通玄先生真是有神異在身的,怪不得公主敬重非常,若是我早一日入京也該去拜見才是。失之交臂,真是可惜?!?/br> 他又與越王說道:“老先生定是已經料到今日的意外了,他這樣的仙人不染凡塵,何必用凡俗情感揣度。我來前祖母與我囑咐過,公主是道門中人,與常人總有幾分不同的。兩個非凡之人間的事情,大王也不能用凡人的目光來看待?!?/br> 越王定定地看著認真梳理原因的曾獻,終于明白了何為對牛彈琴、雞同鴨講,放棄了與曾獻的交流。 他沒想到,世上真有這種滿腦稻草、對女人唯命是從的男人。 姬姝對曾獻的表現額外滿意,笨一些不要緊,笨美人更惹人心憐。曾獻認真為她解釋的模樣,真是可憐又可愛,讓姬姝一下子就忘卻了越王帶來的惡心。 她柔聲支開曾獻,“你說得對,那人就由你主持下葬吧。若是晚了,傳揚開來就要有熙熙攘攘的信徒上門祭拜,反而不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