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31節
嚴肅胸口發疼,眼前一陣黑,踉蹌兩步,慘然問:“公主連自己的將來前程也不在乎了嗎?” 姬羲元扶住他搖擺的身體,毫不留情道:“老師當年告訴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行的端做得正,老師卻來問前程,是私心嗎?還是希望我因老師的對我好而認錯伏法?斷案當秉持公心,這句話是老師錯了?!?/br> 嚴肅啞口無言。 嚴肅一生跌宕,寧折不彎,官職低微卻受人尊敬。年輕的大理寺評事見不得姬羲元在口舌之爭占兩份便宜就諷刺老師的做法,他扶住嚴肅另一側,開口譏諷:“嚴御史處處為公主著想,公主不聽也就罷了,還得寸進尺,得理不饒人。你不分是非、濫殺無辜,就不怕夜半三更他們的冤魂來索命嗎?” 姬羲元張開雙臂,大笑道:“那就讓他們來索命吧,吾都受著??纯椿突吞烊罩率菬o辜困死在此處的女人手快,還是他們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快?!?/br> 姬羲元最不信的就是這個了,就像滿地的尸骨,如果真有鬼神索命,卅山縣早該冤魂遍地,人煙蕭條了。如若世間真有鬼神就好了,再沒有命案需要求證。亡魂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世界一片清凈。 作者有話說:《孟子·盡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第48章 效仿前輩 為了不連累他人,除了冬花與夏竹外,其他人暫留卅山縣主持清掃,年后再回京。趙國夫人帶給女帝的禮物由錢玉接管,姬羲元只帶了先前從趙富口中挖出的證詞,以及副將從山匪頭目處搜查出的信件。 監察御史與大理寺評事一五一十地記錄在卅山縣的所見所聞,當地流氓匪類的惡行與董縣丞的行跡通盤記載,姬羲元的暴行也不加修飾。 公主之尊,不上枷銬。 姬羲元是坐自己的車駕回鼎都的,外頭跟隨的侍衛換成錢玉帶來的衛兵,代表公主身份的儀仗盡數收起。卅山縣所在的西州距離中州并不遠,趕在八月十五中秋宴之前,押送姬羲元的隊伍到達鼎都。 距離鼎都十里處,車隊停下休整。 嚴肅再一次來見姬羲元,這些天他已經來過數次。目的都是想要讓姬羲元服軟、認錯。 姬羲元依舊我行我素,氣得對方跳腳。 來得多了,姬羲元坐在馬車里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今日腳步聲嘈雜,嚴肅還搬了援兵。沒開車門姬羲元就說:“老師回去吧,再問十次百次我也不會改的?!?/br> 車外,嚴肅先是被來人容貌煞住,再苦笑著拱手,“失禮了。公主這倔脾氣,大概只有謝郎君的話才能聽進去一二了?!?/br> 心下不由暗嘆: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嚴肅是第一次見謝川真人,早有傳聞說謝氏郎君美容止,他一直以為是世人以訛傳訛,而今看來傳聞竟算是含蓄了。 謝川還禮,“一路上多虧嚴御史辛苦。我等是來為長善公主與嚴御史、錢相接風洗塵的。前方長亭處已備下酒菜,錢相已先行一步,還請嚴御史移步?!?/br> 面對頂嘴學舌、不服管教的學生,嚴肅向來是暴跳如雷。但謝川的溫言細語,再加上裝扮前來的小童,嚴肅也嚴厲不起來。嚴肅背著手往長亭去,任由他們去接觸被嚴加看管的姬羲元。 冬花與夏竹自覺推開車門下車,將空間讓給未婚夫妻。 “表兄來做什么?”姬羲元的視線劃過素服的謝川,落在他身后低頭的侍從身上,“還帶了一條小尾巴?!?/br> 自打清河郡主過世,這是謝川頭次到王府與謝家以外的地方,距離他們二人上次見面,已經快一年了。姬羲元的變化很大,綾羅綢緞裹不住的凌厲,氣質與原先大相徑庭,不再是驕傲地公主,更像是一把開了鋒的寶劍。 小侍從下意思退后兩步。謝川按住小侍從的肩膀,推他向前:“殿下好不容易回來了,臣當然要拜見,至于小尾巴嘛,這可是殿下的小尾巴?!?/br> 小侍從抬起頭來,赫然是姬羲庭,“我想念阿姊了,就央求表兄帶我一塊兒來?!?/br> “只是因為想我了?”姬羲元不信。 她現在就要進宮,姬羲庭想什么時候見她都行,非出鼎都十里來問候嗎?他們是親姊弟,光明正大地來迎接也是得當的,非掩耳盜鈴不可嗎? 喪制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徒三年。清河郡主離世不滿一年,使喚謝川來為他打頭陣,辦接風小宴,可真是想得出來。 幸好撞見的是嚴肅,他認得出姬羲庭,嘴巴也緊。換個人來說不準又要鬧出滿城風雨。 姬羲庭從不善的語氣中隱約聽出阿姊在生氣。他正處于長身體最快的年紀,半年間似乎長高一寸,有了些大人模樣。三兩下爬上半人高的馬車,連腳踏也不用。 姬羲庭貼著阿姊坐下,“我偷聽夫子們說話,宮里有人等著阿姊回去問罪,我想早一步與阿姊說。不是故意牽累表兄的,是謝夫子聽了我的打算,不放心我獨自出門,才讓表兄來的?!?/br> 姬羲元推開粘人的弟弟下車,不聽他狡辯,“你在車里等著,我先與表兄聊兩句,回過頭來再教訓你?!?/br> 總是這樣,姬羲庭癟了癟嘴,沒敢多話。 姬羲元與謝川相隔一臂寬,并肩走出一段保證姬羲庭無法窺探的距離。 “殿下好不容易回來了,怎么不高興?” 謝川為與嚴御史見禮掀開部分的帷帽紗未遮回,停步時,他的樣貌清晰映在姬羲元眼中。謝川未及冠,長發以發帶松松束起,鬢角落下些許碎發,清風拂過青衣,如風如松。 姬羲元的確不高興,人雖然離開卅山縣,但沉重的經歷不會隨距離消失。不過自己心口的石頭,沒必要壓到另一個人身上。她與謝川對視而笑:“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姬羲元也確實喜歡謝川的容色,生女兒應該很漂亮。 過于直白的目光,讓謝川下意識合上了掀開的帷帽,此刻只露下頜與不點而紅的唇色,“殿下不愿意說,那便算了?!?/br> 姬羲元猜測他耳朵應該紅了,不然白皙脖頸上的緋色哪里染來的? 回過神來,姬羲元對自己思緒的奔放感到詫異。孝期談情說愛太不敬,她今天怎么回事,總是因為謝川的動作牽動神思。 半年來她經歷了不同男人的丑惡嘴臉,今日居然還能對男人心動,姬羲元不禁為自己的勇敢感嘆。說起來,姬羲元有事要與謝川說清楚。 姬羲元正色道:“我是有話與表兄說道的,或許有些冒犯,先請表兄見諒?!?/br> “回京的路上,老師勸我許多,我都當他是耳邊風,但有一句話還是聽進去了。人是不該牽累無辜的。此番定罪,愿請阿娘為你我解除婚約?!?/br> 謝川本與她同向站立,聞言轉身看向她。完全不能理解她話語中的脫跳,上一句還在調情,下一句怎么就要解除婚約。 時下,訂婚是大事,姬羲元與謝川的婚事是三年前定下的,六禮走過四禮,只差請期和親迎。無憑無據退婚,率先反悔的姬羲元名聲立刻發臭。但姬羲元要立罪時退婚就不一樣了,是她不愿牽累,雖然也不好聽,但皇帝的女兒不愁婚。 姬羲元言辭懇切地說,“我殺人再先,惡名遠揚,三司會審不為過。我是公主,只要阿娘偏我,定然是無礙的。但表兄不同,謝氏家傳儒學,講究修身齊家。不配我,表兄前程與名聲一樣是無憂的?!?/br> 一番話乍一聽好像是處處為謝川著想,實際上全是廢話。謝川并不上當,姬氏就沒有舍己為人的人。聽起來倒像是風流郎君騙小娘子的話。 這是去哪兒了,怎么盡學了些男人騙人的把戲。 謝川依稀記得,姬羲元是去了望海切趙富、懷山州祝壽、東州屠村。 傳承長久的世家大族不愛娶宗室女是有緣由的,謝川以前看族中流傳的手札內先人的隨筆,里面信誓旦旦說懷山公主受野男人鼓惑私奔不歸的事情難不成是真的。 他一直以為懷山公主的故事只是懷山州子民愛戴公主、不愿相信公主病逝編篡的故事。 如果不是懷山州有妖人,那姬羲元的反常又作何解釋? 謝川心緒轉了數圈,不動聲色地試探:“殿下去了趟懷山州,此番回來就是要效仿懷山公主棄夫?殿下不如直接與臣說心里話,若是合情合理,臣自愿與殿下解除婚約?!?/br> 作者有話說:謝川,(未來)字有容,老男德人了。 《唐律疏儀》:喪制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徒三年。 卡卡卡卡卡卡,因為有了二心,卡文好兇。 第49章 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怎樣的理由才算合乎情理? 身為女人,不愿意生孩子,也不可能讓從屬自己的丈夫納妾,合不合情理呢? 在不知未來的時候,耗費生命力去血rou模糊地生產一個不知天性的孩子,姬羲元是不情愿的。如果十月懷胎后,生下的還是男孩,對姬羲元而言就是白白浪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多少婦人死于生產。 姬羲元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十月懷胎太累人,一朝分娩太痛苦,我不愿意。但做我的丈夫,想要納妾我就敢要他命。若是旁人我是一個字也懶得多說的,奈何表兄的meimei已經隨我姬氏,又是清河姨母的兒子,所以我想與表兄說清楚?!?/br> 不生子?謝川沉默了,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原因。 他想過,姬羲元可能是心有所屬,也可能是不喜謝氏與皇子牽連過多,甚至想過姬羲元單純不喜歡自己。脾性、樣貌、家室……姬羲元可以挑揀全大周的男人。 但是……不生子,也可以成為理由嗎? 是了,即使姬羲元地位貴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也是要辛苦產子的女人。 謝川不期然想到了母親清河郡主。清河郡主溫柔淑惠、通曉世事,是個會把謝川抱在懷里,從經史子集講到雜書游記,勾連山川河流一并徐徐展開在紙上的好母親、好老師。 她自幼身體算不上康健,注重養生,一生中做的最傷身的事情就是生育孩子。聽外王母說過,清河郡主少女時期是能與女帝一同策馬揚鞭的,生了謝川就變得畏寒,更加多病。吹風便著涼,因此再不騎馬。 等姬姝出生,清河郡主身子就徹底敗壞了,多年纏綿病榻,三個太醫輪流守著,也活不到姬姝十歲的生日。合眼時,清河郡主才三十五歲。 姬羲元身上負擔著許多期望,三十五歲甚至可能更短的壽命根本不足以支撐姬羲元對未來的規劃。 成帝六十終,昭宗五十薨,女帝今年三十有六,大膽地假設她與祖輩同壽,五十五而終,那時候姬羲元也該三十五歲了。 三十五歲,對姬羲元完全不夠用,她完全有理由不生孩子。而等坐上皇位,她是不會缺孩子的。 就像姬姝、姬嫻,女帝收姊妹之女為帝女,并不掩人耳目,礙于權勢也無人敢置喙。除了相關的人,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不過,姬羲元的自幼習武,劍術卓絕,像清河郡主一樣短壽的概率很小不是嗎?那珠兒生育多子,至今康健。趙國夫人更是堪比人瑞的壽數。 所以,姬羲元即使生孩子,好像也沒有什么。 將一切都想盡了,謝川終于承認他是個自私的男人,他既不能分擔姬羲元生育之苦,也無法憑自己的力量送她登上高位。 卻還是期盼著她能為自己生孩子。 見謝川久久不言,姬羲元耐心耗盡,“我自己生不生的事,表兄在糾結什么?沒了延續的是我姬羲元的血脈。表兄若是期盼血脈至親,只管答應我就是了。我雖不才,也不是會記恨的人?!?/br> 突然地,謝川笑了,他在嘲笑自己的癡心妄想。 旁人見姬羲元,只會說,她是女帝的女兒,多么尊貴。極少人才會說,她是閔太尉的女兒。 姬羲元無論生與不生,都不是為他謝川生子,而是為她自己繁衍后代。鼎都內有妻妾無數卻依舊無子的人家,大概率是男人的問題,但他的妻妾是沒有選擇余地的。 而他,卻還能得到未來妻主姬羲元的垂問,實在是幸運至極了。 并沒有諷刺的意味,君臣、夫妻,君臣、妻夫,臣子連生死都被交托君主,謝川又有什么不知足呢? 尋常臣子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不過是再多一道容色罷了。 于是,謝川坦然地摘下帷帽,“殿下所言合情合理,臣沒有異議。只有一不情之請?!?/br> 姬羲元心情頗好,“表兄只管說?!?/br> 在外面見多了為延續香火費盡心思的男人,再見謝川這種長得好又正常的男人,很難不喜歡。 謝川微微一笑,色如春花:“臣不敢干涉殿下私事,惟愿殿下不厭棄臣如懷山駙馬?!?/br> 世家子弟是真的很擔心妻子和懷山郎子跑了啊。 姬羲元忍了又忍,在笑出聲之前搶過他手上的帷帽替他蓋上,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笑臉,“表兄放心吧,沒找見比你更和我心意的人之前,我是一心一意的?!?/br> 在外面耽擱得太久,姬羲庭怕是要等急了。 姬羲元送走謝川,告知他姬羲庭會與自己一同回宮。 親姊弟間的事情,疏不間親,謝川當然不會參合,他順意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