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手足
征和元年十月,燕國長公主家仆告發其與駙馬詛祝君上,私蓄甲兵,欲謀大逆。事泄后,駙馬崔詢、左右羽林將軍、宦官劉滕、趙用當即皆被逮捕下獄,長公主抱幼兒奔入尼寺,隨后亦被羈押。五日后崔詢于獄中手書供狀后自殺。 “你不必作這些樣子要挾我。你在我這里,沒有尋死的余地?!?/br> “將軍不愿見我,我不作這些樣子,將軍也不會來看我?!彼凉M面淚水,啞聲開口,“我只求將軍饒過我姊姊的性命?!?/br> 衛淵打斷她,道:“殿下是糊涂了?長公主犯下大逆之罪,便是殿下要求法外恩典,也不應當求我,應當去求圣上?!?/br> 當今圣上乃是便溺都無法自理的癡愚小兒,哪里作得出這樣的旨意? “將軍的旨意,難道不是圣上的旨意? ” “圣上的旨意,我身為臣子自當奉行,自然是我的旨意?!彼c她玩弄著文字游戲。 “將軍何必搪塞我?”她哽咽起來,“將軍尊極九州,位比萬乘,阿姊只是一介女子,將軍原諒我姊姊一時的過錯,如同天地容一芥子,不過是舉手之勞,于我和姊姊卻是再造的恩德。將軍為何吝嗇至此?” 他不禁冷笑,她竟然想讓他將燕國長公主看作尋常女子?!澳銈兊拇_是不像同胞姊妹?!毖鄧L公主如今在詔獄中已絕食數日。她的meimei卻仍巧言令色試圖救她的性命?!叭缃衲阍诤跏肿闱榱x,她倒未必領你的情?!?/br> “我只想要阿姊活著?!彼煅孰y語,“我不知應當如何求你。我不在乎你的道理,我只是要姊姊活著?!?/br> 她不再編織辭令,只是垂頭飲泣,蓬首素服,長發直落到腳邊,她這般狼狽可憐的樣子忽然讓他有些猶豫?!澳闳羰悄茏岄L公主領你的情,那我就依你所言?!?/br> 他徑自離開,過后竟然準許了她去詔獄探望燕國長公主。 到了晚秋,方過傍晚天色便昏黑了,典獄官在前躬身引路,手里捧著一盞紙燈。深窄的石巷里只有那一盞搖曳的燈有些暖意。 “殿下,請?!豹z吏示意。她遲疑了半刻才踏入監室。 監室內空曠且冷寂,燕國長公主見來人是她,微微笑了笑便調轉過頭去,并不開口。 她的兄姊雖多,卻只有燕國長公主這一位同胞姊姊。她的姊姊是皇女的典范,姿容昳麗又敏而善談,深得父母歡心,更令不少本朝士子嘆服。她自幼活在姊姊的庇佑下,對姊姊又敬且怕。而如今讓她驕傲和敬愛的姊姊獨坐在監室之中,已經單薄瘦弱得像一道影子。 燕國長公主此時已經絕食數日,因此她特意吩咐婢子一道攜著粥飯。 “阿姊?!币娧鄧L公主沉默不語,她打開食盒,示意婢女布下碗碟?!澳銠嗲矣靡恍?,待到與我回去時——” “你這婢子!”燕國長公主忽然揚手批過她的面頰,指甲在她臉上留下幾道殷紅的血痕,“你為了這一行,求了那牧羊奴什么?” 她捂著面頰一言不發。 “你還配叫我一聲阿姊?”燕國長公主咬牙低聲道,“不意母后竟生了你這樣沒骨的婢子!你侍奉那竊國的牧羊奴來救我的命?你要我有何顏面茍活世上?他日泉下相逢,你我如何面對父母?” “阿姊,若是我這樣可以換得阿姊性命,那我是心甘情愿的?!比羰撬粋€人受屈辱可以換回父皇母后,換回此前十五載的安寧,她也是愿意的。 燕國長公主聞言凄然一笑:“小鸞,你要我像你這般活著,實在是高看了我?!?/br> 她仍是握著姊姊的衣袖搖頭不語。 “若你心中還有一分當我是姊姊,事已至此,便不要再提救我的話了?!?/br> “阿姊,求你,你不能也舍了我去……”她顧不上周遭的耳目,撲在姊姊膝頭淚落如雨。不論她受何等屈辱,她只想要姊姊陪伴著她?!熬褪潜砀绮辉诹?,你們還有阿虎,他又有什么錯?”阿虎是燕國長公主和駙馬的獨子,才剛剛學會走路。 長公主落下淚來:“癡兒,你又何苦如此?”她并非是要自己的小妹去遵守女子迂腐的道德,而是她更年長些,知曉女子背負著國仇家恨在世上存身的艱難,若是她還懷著復仇雪恥的心,則更是要艱難百倍?!澳愦藭r救得我的性命,往后又如何?” 她彷徨失語。之后又當如何?姊姊就算活著也要在軟禁中度過余生。而衛淵對她并無半分敬重,如今他尚需要一位公主作他的幌子,待得他江山穩固,再行廢立時,她縱然不死,也會落到比眼下還要不堪百倍的地步,屆時更加無力看顧姊姊。 “我不知道,”她搖頭,“可我不能眼見著姊姊死……”可她又有何資格強迫姊姊和她領受相似的命運? “小鸞?!遍L公主把自己的meimei抱在懷中,心有千言萬語,在眾多眼目之下卻無從開口。 “我會有辦法的?!彼貜?,“阿姊,我一定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要——”去洗脫眼下的屈辱,去報背負著的血仇,去—— 燕國長公主忙掩住她的口,徑直將她推開,指著她面上罵道:“你這賤婦,屈事jian黨,戕害手足,如今尚巧言令色以惑我心?沒骨的婢子,我必不與你同活!”言罷猛然以首觸壁,當即額頭綻開一朵血花。 “阿姊,阿姊——”她撲在姊姊身上,全力以手掩著她額前的傷口。 燕國長公主用盡氣力握住她的:“小鸞,忘了父母親族,從此——從此以后,只為了你自己的性命……阿虎,我托付給你了?!?/br> 燕國長公主數日水米未進,一心求死,早已虛弱不堪,如今再遭重創,不過半刻就香消玉殞。 她伏在姊姊漸漸冰涼的身體上,鮮明的仇恨在她心里翻滾著,她忽然覺得眼淚都用盡了。 征和初年十月,燕國長公主被廢為庶人,仍以長公主之禮下葬。駙馬崔詢已死故而不論,其家人則被流放嶺表。只有崔詢和公主的獨子因尚年幼,得皇帝恩旨仍留于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