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氣喘吁吁的在椅上坐了下去，憤怒雖還仍支配著頭腦，但望著楊希圣的目光漸漸有了更為復雜的情緒。

    里面有疼愛、憐惜，還有痛苦和悔恨。

    前面兩個是楊希圣?？吹降?，后面兩個他從不曾見過，所以辨不出來，這讓極為熟悉楊憲的他慌了，忍不住追問道：“究竟是怎么了？哥，什么事讓你氣成這樣，你倒是說啊?！?/br>
    楊憲像是忽然變成了啞巴似的安靜，眼里冒出一點淚花。

    “大哥！”楊希圣哀求道。他快要嚇死了，不?；貞涀约鹤鲞^的錯事，連小時候的事也想了起來。

    “好，哥問你，你為什么來京城找我？”

    楊希圣吱唔道：“爹讓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些老家的特產?！?/br>
    “說實話吧，我已經都知道了?！币姷艿苓@時仍然想瞞著他，楊憲的心好累，他靠在椅背上，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楊希圣吃驚道，“你已經知道了？”

    沒有回應。

    楊希圣只好道：“是爹讓我來退親，他老說，十幾年前給我訂了一樁婚事，是和淮西的人定下的，如今大哥你身份不同了，礙著朝局，哪怕得罪人，也理應退掉?！?/br>
    “你為什么不去退？”

    “我，我聽說那女子生得貌美，想著等你忙完這段時間的事，提出來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娶她？你知不知道，這位貌美的女子，就要做圣上的妃子了？”

    楊希圣的臉一下子全無血色，張口結舌，像落水的兔子一樣抖起來：“怎么會？他家早把女兒許給我了，怎么敢再給圣上？”

    “他們就是敢。他們拼了全家的性命也敢！”楊憲猛地彎腰，靠近癱坐在地上的弟弟，扯起他的衣領，一字字道，“你以為你哥如今在做什么？表面看著風光，多少臟水在底下涌動著想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你懂什么！你一個紈绔子弟，你懂什么！”

    說到最后一句，楊憲已然是在咆哮。

    楊希圣顧不上道歉，顫抖著抓住兄長的衣袖：“那現在呢，圣上知道了嗎?！?/br>
    “何止?！睏顟椏粗?，“我保不了你了，收拾一下，和我進宮謝罪罷?！?/br>
    “進宮謝罪？為什么！那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楊希圣道，“圣上想要，讓給他就是了，我怎么會舍不得！哥，咱們告訴圣上，告訴他。熊家也不會拒絕的，他們能成為皇親國戚，怎么會拒絕！”

    竟在這時還這么拎不清！剛才的話都白講了么！

    “圣上是天子！天子會要臣子的妻子嗎？你也配讓！”楊憲苦澀道，“遲了，都遲了，眼下做什么都遲了，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告訴你，希圣，我這么生氣，不是氣你進京以后久久不去退婚，他們想要算計我，早在你離家的那一刻就開始了?！?/br>
    楊希圣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拽著楊憲的袖子不肯松手。

    “張來釋一個月前就找圣上喝了酒，你那時還沒有到應天來?！?/br>
    楊希圣滿臉的迷茫驚懼之色。

    “罷了，聽不懂也正常?！睏顟椀?，“我氣的是你毫無分寸，你為什么趕走楊公公？你為何對他不敬？你可知道他是趕來告訴我事態不對的？你將他氣走，是把能救你的最后一個人氣走了！”

    “怎么會這樣……”楊希圣徹底傻了，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竟然能巧到這種地步。

    “起來吧。遲早要走這一趟，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只看天意?？蓱z家鄉的父母雙親，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楊憲說了什么，楊希圣已經全聽不進去了。

    ———

    “賜座?！?/br>
    黃禧把早就準備好的繡墩挪到李善長面前，扶著他慢慢起身，然后坐下。

    朱元璋端坐在龍椅上，以出色的目力仔細打量著他，揶揄道：“百室，這才多久不見，你怎么就變得如此蒼老??？連坐下也要人攙扶了?！?/br>
    李善長心里一驚，面上仍凄苦悵然：“回陛下，臣與陛下有半年不見了，病來如山倒，模樣老了，也是難免的?！?/br>
    “嗯?！敝煸捌鋵嵅幌胫览钌崎L是怎么回事，反正他已清楚了這個老臣的心思，對他便不如對劉基忌憚，直接道，“來找咱有什么事？”

    “臣來替熊義請罪，他大逆不道，犯下了無藥可救的罪?！闭f著，李善長離開繡墩，重新跪在武英殿的地上，“熊義是臣的老部下，臣也有失察之過?！?/br>
    提到被耍了的婚事，殿內輕松的氣氛消失了。臣子和皇帝都不再說話，只有火盆里有銀炭輕輕裂開，時不時發出咔咔的輕響。

    李善長的頭低垂著，他看不到朱元璋的表情，而朱元璋也看不到他的。

    終于還是朱元璋先開口了，他靠回椅背，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起來吧，你的消息倒是靈通……你是不是覺得咱太殘暴了？”

    李善長站起身搖搖頭：“此事本就是熊家不對，九五之尊，豈容他們挑釁欺瞞。熊家太貪財了，又太愛慕虛榮，這種聳人聽聞的事也做得出來，臣只是來請罪，不求陛下寬恕他們?！?/br>
    “哦，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只是熊家的錯，和楊憲的弟弟沒有關系？”

    李善長習慣了朱元璋的路數，竟然絲毫不慌，回答道：“臣不知道楊希圣做了什么，臣只知道熊家不對。天下的臣子全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是萬民的君父，做什么決定都是對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