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蜂鳥(出書版) 第32節
“你看你這老頭兒,就知道錢啊錢的?!瘪T凱說,“錢呢,我們自己出,但有個問題,我們解決不了?!?/br> “自己出?那也不合適,如果不超過五十塊錢,你們可以去報銷?!鄙芯珠L嘟囔著。他也很納悶,為什么全局民警都怕他,只有這個小子從來不怕他? “行,五十塊夠了?!瘪T凱說,“可是,金屬支架呢,我們沒辦法做,但如果去瑪鋼廠,有車床的話,我們就可以自己做了?!?/br> 尚局長盯著馮凱愣了愣,然后轉臉看向顧紅星,似笑非笑。 這下顧紅星更是窘迫了,他滿臉通紅,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 “所以,你們想找我要個介紹信,讓你們可以去瑪鋼廠‘公干’,是吧?”尚局長笑著說道。他還特別把“公干”兩個字加了重音。 “像我們倆這樣執著的民警,不多吧?”馮凱觍著臉,一語雙關,說,“我們想干成的事兒,如果干不成,晚上都睡不好覺?!?/br> 馮凱知道,這時候,他們和尚局長都已經開始心照不宣了。 尚局長想了想,說:“嗯,自制設備,給公家省錢,給百姓服務,這種行為是值得鼓勵的嘛?!?/br> “那您同意了?”馮凱從身后拿出已經填寫好的介紹信,鋪在了辦公桌上。 尚局長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在介紹信上簽了字。 公安局開出的介紹信就像是一把尚方寶劍,帶著介紹信,兩人來到了瑪鋼廠。上次在瑪鋼廠目睹慘劇,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顧紅星來到這里甚至還有一些恐懼感。 門衛惠大爺時隔一年沒有什么變化,見到顧紅星還是十分熱情。 “小紅星都長這么大了,警服一穿,還真是精神啊?!被荽鬆敶认榈匦χf,“不過,咱們廠子你是知道的。別說你媽離休了,就是她還在廠子里,我也不能讓你隨便進啊?!?/br> “這次,我們是來公干的?!鳖櫦t星和惠大爺親熱地擁抱了一下,把介紹信遞給了他。 惠大爺推了推鼻梁上破舊的老花鏡,念道:“茲介紹我局馮凱、顧紅星兩名同志赴貴廠借用車床,制作公安設備相關零件?!?/br> “是啊,惠大爺,我們要做個翻拍架?!鳖櫦t星說道。 “嗯,為啥不去別的廠子???我們煉鋼為主,制造為輔啊?!?/br> “咱們這不是熟悉嘛?!鳖櫦t星仍是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 “那我打個電話啊?!被荽鬆敾氐介T衛室,撥了一個分機號碼,“廠長啊,我是惠建國,顧紅星你還記得不?他現在當公安了……” 經過一番匯報,廠長同意顧紅星和馮凱進廠了。 因為還不到中午時間,工人們都在各自的車間里工作著。如果馮凱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去事發車間里勘查事故機器,那也太惹人耳目了。畢竟,他們的介紹信上,并沒有寫著要重新調查此案。尚局長曾經也說了,涉及敏感工廠,不能隨便舊事重提。所以,兩個人帶著翻拍架的圖紙,直接去了制造車間。車間主任曹玉蘭是顧紅星母親以前的好友,這個五十歲出頭的婦女很是熱情。她看了介紹信以后,就安排車間里動作最利索的一個工人,幫助他們制造零件。而她則拉著顧紅星問長問短。 “你媽現在怎么樣???身體好點了嗎?你經常去看她嗎?你找對象了嗎?你要趕緊給你媽抱上孫子啊?!币贿B串的問題,讓顧紅星十分窘迫。倒是馮凱捕捉到了戰機,也湊過去聊天。很顯然,她這個歲數的婦女,很喜歡馮凱這樣能說會道愛拍馬屁的年輕人,沒過半個小時,就能交心了。 “一年前,那個事故死亡的女工,大姐您可認識?”馮凱用現代人喜歡的稱呼,把車間主任的年齡瞬間拉低了。 曹主任很是開心,侃侃而談:“那必須認識啊,這小吳啊,就是愛打扮,不過三十多歲的年齡,也可以理解??删褪沁@么講究的人,居然工作的時候那么不小心,可惜了?!?/br> “按您說,她平時為人不錯了?和大家的關系都很好?” “那倒不是?!敝魅巫龀鲆桓币馕渡铋L的表情,“我們都是不允許背后議論同事的嘛,但現在人都走了一年了,說說也無妨。她啊,清高,不喜歡和同事們多聊。女人啊,到這個歲數,這么勺道,一般都是有問題的?!?/br> “勺道”是龍番的俚語,意思就是過分注重自己的儀表,比較臭美的意思。于是馮凱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問道:“說說唄,什么問題?我最喜歡聽這些八卦了?!?/br> 曹主任納悶了:“八卦?什么八卦?道士那個?” “不是,就是道聽途說的意思?!?/br> “那我告訴你,你可別說出去哈?!辈苤魅握f道,“之前我們都不知道,直到她去世了,才有人發現廠辦的王秘書每天情緒都很低落,聽說還得了一場大病,就是到現在,每個禮拜三上午都要去人民醫院一趟,這都一年了,還是這樣。后來才有人說出來,曾經看到這兩個人飯點的時候在食堂后面小樹林里親嘴。嘖嘖嘖,兩人都已經結婚了,這就是亂搞男女關系啊,你說,是不是勺道的人都有問題?” “您說的王秘書,是?” “王飛凡?!辈苤魅握f,“斯斯文文、一臉正氣的,暗地里卻搞破鞋?!?/br> 馮凱聽完,陷入了沉思。 “我忙去了,過一會兒就到飯點了?!辈苤魅慰戳丝词直?,說,“你們可別說出去啊,都是他們瞎議論的。對了,需要我幫你們要兩張飯票嗎?” “不,不用了?!鳖櫦t星見馮凱正在沉思,于是搶著說道。 翻拍架上唯一的金屬件——相機支架的構造也非常簡單,所以沒用一個小時,工人就把支架給做好了??墒菚r間還是沒有到飯點,馮凱只能繼續磨磨蹭蹭,一會兒說這個螺絲孔小了,一會兒說那個旋鈕不靈光,逼著工人不斷地改進,直到工廠的午飯鈴響起。 馮凱道了謝,收起了零件,拉著顧紅星一起,混在前往食堂的人流之中,躲到了事發車間的門口。等工人們都匯聚到食堂排隊打飯的工夫,兩人從門縫之間溜入了車間。 車間的布局還和一年前一模一樣,擺放在車間東北角的技術革新機器,因為出了人命已經封存。所謂的封存,就是用一大塊帆布覆蓋上機器罷了。 因為常年沒有人打掃,這塊帆布上積累了厚厚的灰塵。顧紅星看見了很是高興,畢竟有了這塊帆布的保護,機器大概率沒有被人直接觸碰,提取到物證的概率也就大大提升了。 悄悄掀開帆布,塵土飛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帆布一打開,顧紅星似乎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機器抓鉤上暗紅色的印記,依舊是那么觸目驚心。機器緊貼車間廠房的東北角,和北面的墻壁距離很近,幾乎站不下一個人。而北面的墻壁有一扇小門,因為機器的阻礙,看起來是廢棄很久了,但是還能開合。顧紅星趴在機器的皮帶上看了許久,說:“足跡已經看不出來了?!?/br> “你要看足跡干啥,照片里不都有嘛?!瘪T凱左顧右盼,怕有人進來把他倆當小偷。 “你看啊?!鳖櫦t星指著機器說,“這機器距離墻壁那么近,幾乎無法站人,所以正常情況下,包括女工在內,沒有人會去機器的北邊。那么,就不應該有人在北邊留下腳尖向南的足跡?!?/br> “可事實上就是留下了?!?/br> “對啊,所以足跡出現在北側框架上,就說明事情不簡單?!鳖櫦t星擠到了機器北側,說,“正常情況是不會站到我這邊的,但如果是故意殺人,就可以躲在機器后面,趁女工靠近機器的時候,鉆出來拉女工一把?!?/br> 說完,顧紅星從機器的主體后面閃身出來,拉了一把機器南邊的馮凱,說:“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女工肯定重心不穩,摔在皮帶上,就會被卷入機器。而我這個位置,因為空間狹小,使勁拉人的話,也容易重心不穩,這時候就需要用腳踩到框架上,防止同時跌落?!?/br> “你早就判斷過,警方得出的女工用腳撥弄焦炭意外卷入的結論,是錯誤的?!瘪T凱說,“你要不要抓緊時間搜證了?” “不,這個現場復原也很重要?!鳖櫦t星說,“我原來以為是有人從背后推女工,但是來了現場就可以看出,肯定不是推完人后因為慣性才踩上了邊框。這里的空間狹小,只有可能是在機器對面拉人。既然兇手的行動模式是突然出現,然后伸手拉人,那么這件事要成功,就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兇手是女工的熟人,不然女工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人,正常來說,第一反應是喊叫,但是死者并沒有這么做;二、兇手是伸手拉人,那就必須要有足夠的支撐點,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腳踏在邊框是一個支撐點,但同時他的右手也應該放在機器這個位置作為支撐?!保ㄈ缦聢D所示) 女工被害過程示意圖 說完,顧紅星在自己劃定的一個范圍內,用放大鏡看了起來。馮凱很是驚嘆,這種利用現場重建,來縮小尋找指紋的范圍的方式,是很先進的一種辦法。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腦子。 不一會兒,顧紅星就掏出了相機,說:“果然有!不過這是一枚變形的指紋,說明兇手的手按在機器上,發生了位移?!?/br> “一年了,還有指紋?”馮凱難以置信。 “是啊,正常的指紋早就沒了。但是這機器上都是油啊,油是可以把指紋保存下來的?!鳖櫦t星說,“機器的這一面,是靠墻的,既然平時沒人會到機器的這一面來,那這枚指紋就非??梢闪?。還有,你看,這枚油脂指紋里,是有暗紅色的印記的。這說明,很有可能是女工被絞死的時候,噴濺出來的血跡黏附到了兇手的手上,同時他站立不穩,用手扶住了機器?!?/br> “那會不會是機器安裝的時候,安裝工人留下的?” “不會,這個機器安裝之前是不抹油的,只有使用一段時間后,為了潤滑,才會加機油,機油會從機器里滲透到對面的面板上?!鳖櫦t星說,“我媽是這個車間的主任,這點常識我是知道的。而且,如果是其他人留下的,就不會有暗紅色被保存下來?!?/br> “也就是說,有人從北側小門進來,躲在機器主體結構的后面。等女工靠近后,他突然出現,拉了女工一把,把她拉進了機器。血濺到了他手上,他因為重心不穩,一只腳踏在機器邊框,一只沾血的手扶住了機器?!瘪T凱點點頭,說,“而且這個人還是女工的熟人?!?/br> “拍完了,油脂指紋只能拍照,沒辦法取下來?!鳖櫦t星說,“我們把帆布復原吧?!?/br> 2 穆科長正坐在辦公室里,把鋁飯盒里最后一團飯囫圇扒拉到嘴巴里,見到馮凱二人,連忙問:“聽局長說,你們去自制設備了?” “設備不重要?!瘪T凱拉了一張凳子坐到穆科長身邊,說,“當年他mama廠子里的女工被軋死的案件,我們發現了疑點?!?/br> “這都定了性的案件,還真沒完沒了???”穆科長有些不耐煩。 馮凱也能理解,畢竟當年這就是穆科長親自辦的案件。這種時候,讓他輕易承認自己辦錯了案子肯定不容易。所以馮凱這次也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用一張紙,畫上車間的圖,把顧紅星的推斷和從車間主任那里了解來的線索,一一地向穆科長說了個明白。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認錯?!蹦驴崎L臉上的褶子更深了,說,“但是這廠子畢竟是和軍隊有關系的,領導都不愿意舊事重提,怕引起不良的社會影響?!?/br> “可是,發現了疑點,總要重新立案偵查吧?”馮凱說,“要不然,對得起冤死的人嗎?” 穆科長盯著馮凱,說:“我可以去和尚局長聊聊,但是你們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案子肯定不會重新立案的?!?/br> “證據是吧?”馮凱指了指顧紅星,說,“他肯定能找得到證據的?!?/br> 顧紅星一直在馬蹄鏡下看著指紋,此時被點了名,連忙說:“啊,我,我正在看?!?/br> “我去和局長說吧?!蹦驴崎L拿起飯盒,說,“等你們找到確鑿證據再來找我。還有,我去刷碗了,你們也趕緊吃一點,吃完就去城西,那邊有個案子,死了個人,老馬已經去了,還搞不清情況?!?/br> 見穆科長松口,馮凱放下了心,但是他要的確鑿證據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的。兩人去食堂隨便吃了點青椒炒茶干就飯后,騎上車,向穆科長交代的位置出發了。 路上,馮凱問顧紅星:“那個指紋,能看出來啥不?” 問完,連馮凱自己都吃了一驚,畢竟曾經的自己,對刑事技術是不太看重的,認為偵查就可以解決一切。而現在,不知道怎的,他幾乎把破案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顧紅星身上了。 “紋線還是很清楚的,但是是明顯的變形指紋?!鳖櫦t星有些擔憂地說,“到底能不能比對成功,還得等找到嫌疑指紋才知道?!?/br> “只要能看出來就行?!瘪T凱說,“之前你不是教過我什么差異點嘛,我相信你能分辨出來變形指紋?!?/br> 顧紅星沒有接話,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 騎行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們倆來到了城郊的村落。村口一名公安正在等候著他們,見他們來了,便帶他們來到了村子中央的一戶人家。 小院的中央有一副擔架,擔架上蓋著一塊白布,下面顯然是死者的尸體了。老馬正坐在離尸體不遠處的石凳上,抱著一個碗吃中午飯,細嚼慢咽、津津有味的樣子。馮凱心想,真是不論什么時代,法醫都一個德行。在尸體旁邊是怎么下咽的? “來啦?喏,尸檢我做完了,你們自己看吧?!崩像R一邊咀嚼,一邊用筷子指了指擔架,說,“老鄉家的大鍋飯就是香?!?/br> “什么叫我們自己看?”馮凱白了老馬一眼,“要能看得懂,要你法醫做什么?” 顧紅星沒說什么,拿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拉開了白布。在顧紅星看來,他已經“身經百戰”了,連高度腐敗的尸體都看過,這個剛剛發的人命案,肯定也沒啥??扇f萬沒想到,隨著白布的拉開,顧紅星還是給嚇了一跳。 眼前的尸體是一具完整的、沒有腐敗的尸體,可是,他的胸前和腹前已經完全裂開了,暗青色的腸子和黃色的網膜膨隆在尸體的外面,血跡斑斑。裂開的大缺口周圍,都是黑色的皮膚。 顧紅星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馮凱皺起眉頭,咂了咂嘴,說:“你這老家伙,越來越懶了,解剖完了不知道縫合???對死者還有沒有尊重?” 老馬依舊在往嘴里扒拉著飯,說:“你看仔細了,死者的前胸和腹部皮膚都缺失了,我就是裁縫也縫不上啊。不過,倒是省得我動刀了,直接就這樣看完了,肝臟破裂、心臟挫傷?!?/br> 在這個年代,并不要求法醫對所有尸體都要三腔 (2) 打開,只要能明確死者的死因就可以了。所以在很多尸檢中,法醫只是做一個局部解剖就了事。比如在燒死的尸體命案中,法醫打開死者的氣管,看見里面有煙灰炭末,甚至就不再動刀了。這一具尸體,老馬甚至都沒有動刀,檢查了死者的內臟,頭部都沒打開就結束了工作。馮凱知道,這樣的解剖漏洞很大,很有可能丟失關鍵的線索或者證據。但是,時代不同,工作要求也不同,他也不好多說。 “這,這是誰這么殘忍?開膛破肚的?”顧紅星問道。 “你看,創口巨大,一次形成,且周圍還有燒焦的痕跡,很顯然,這不是人為形成的嘛?!崩像R說道。 “不是人干的,難道是鬼干的?”一位老太太走進了院子,帶著哭腔說道。 “死者的妻子,你們問問吧?!崩像R朝老太太的方向伸了伸下巴。 據死者的妻子說,死者叫作徐茂,今年70歲了,兩人有一個兒子,在外地工作,不?;貋?。平時就是老兩口相依為命,和其他人交往也少,沒有什么矛盾關系。今天一早,老太太去地里干活兒,摘了菜回來,然后就去趕集了,等趕集完回來,就看到老頭子躺在院子里,被開膛破肚了。家里沒有被翻動,沒有外人侵入的跡象。 “你自己說,什么人光天化日到人家里來殺人,殺完人還開膛破肚的?”老馬對老太太說道,“你自己都說了,沒和什么人有深仇大恨?!?/br> “關鍵是死因啊?!瘪T凱說。 “這么大的胸腹部開放創口,不是刀割的,就只能是炸的了?!崩像R慢悠悠地說,“以前在戰場上,經常會有這種?!?/br> “可是現在不打仗了啊?!鳖櫦t星說。 “反正我覺得是爆炸傷?!崩像R吃完了飯,收拾碗筷,說,“派出所的,問了幾戶鄰居,只有一戶事發的時候在家,確實聽到了爆炸聲,說是很悶的那種聲音?!?/br> “爆炸?”馮凱疑惑地看著老太太,說,“你們家有手榴彈???” 老太太倒是陷入了思考,過了一會兒,說:“是這樣的,我早上去田地里摘菜的時候,看見地上有個啤酒瓶,瓶子口用軟木塞塞住的,里面還有不少一分錢、兩分錢的硬幣。我看有錢嘛,就拿回來了。但是,那就是一個瓶子啊,不可能是手榴彈啊?!?/br> 顧紅星手疾眼快,在老太太描述完之后,就走到墻角,撿起了一個軟木塞。只不過,此時的木塞已經被熏成了黑炭,一頭還有灼燒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