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蜂鳥(出書版) 第25節
“你看啊?!瘪T凱拿出一支藍筆,沿著地圖上的龍番河以北的幾個名字,連成了一個大圈,說,“六十九起盜竊案,遍布全市。我們整個龍番市,所有的區域都會有零星的作案痕跡,只有我畫出來的這個城市北邊的圈子里,從來都沒有一起盜竊案?!?/br> “你是說?”顧紅星恍然大悟。 “犯罪地圖學里,有很多理論,什么同心圓啊、緩沖區啊,這我沒學好,不懂也不記得?!瘪T凱撓撓腦袋,說,“我就知道一個道理,兔子不吃窩邊草?!?/br> “這里就是犯罪團伙的居住地?!鳖櫦t星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問,“這個,靠譜嗎?” “我也不敢說一定靠譜,但是我信奉一件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某種現象的出現,一定會有它的道理存在?!瘪T凱說,“如果我們找不出規律也正常,但是目前看,很明顯的規律就在眼前?!?/br> “一、二、三……”顧紅星數了數,說,“這個范圍里,至少有十個村子,如果按每個村子的生產隊有兩百人來算的話,總共也有兩千人啊,我們怎么知道哪些人和盜竊團伙有關?” 馮凱抱著胳膊,說:“確實,我們一點點排除的條件都沒有,男的女的都是可以實施盜竊的,十幾歲到幾十歲也都可以?!?/br> “但我們有指紋??!”顧紅星從抽屜里拿出指紋卡,揚了揚,說,“大不了一個個排查,兩三千人不算多?!?/br> “可是你怎么取他們的指紋?”馮凱說,“是把幾千人都喊來公安局,還是去村里一個個秘密取指紋?” “我們可以去村里公開取指紋啊?!鳖櫦t星說。 “那你能保證,這些實施具體盜竊行為的人,不跑、不躲避嗎?那么多人,即便少一個能被你發現,但他們刻意讓別人來冒名頂替,你能發現得了嗎?” “那就用你之前的辦法,說一個理由,比如有傳染病、體檢送雞蛋什么的,騙他們來摁指紋?!鳖櫦t星說。 “這事兒,早就傳遍整個龍番城了,再來一遍,你說誰信?”馮凱還是搖了搖頭。 “那你說怎么辦嘛?!鳖櫦t星有些著急了。 “聲東擊西,加上暗度陳倉?!瘪T凱嘿嘿一笑。 畢竟引起了群體性請愿,市局對這個連環盜竊案十分重視。尚局長除了要求限期破案以外,還要求所有警種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給予積極配合。 馮凱遵照尚局長的這條要求,約見了城市南邊的五個派出所所長和三個交警大隊長。馮凱老氣橫秋地說:“從這個禮拜日開始,希望你們單位騰出所有不值班的民警,對城市南邊、你們轄區內進行挨家挨戶的排查?!?/br> “一個禮拜就這么一天休息,還要全員上,我怕民警有意見啊?!币幻L說道。 “排查,也得給我們一個甄別的依據吧?賊也不會把‘賊’字刻腦袋上?!绷硪幻L說道。 “是啊,這種流竄‘白日闖’本來就不好破,讓民警做無用功,我們也不好交代啊?!?/br> 會議室里喧嘩了起來,大家各說各的,對這個摸不到頭腦的命令表達了非議。 “靜一靜,靜一靜,誰說沒有依據?”馮凱舉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面畫著從費青青家門口臨摹下來的標記,說,“你們只需要讓被排查對象模仿這個標記畫下來,然后標好名字,將畫帶回來給我們就行?!?/br> “你當破案是兒戲呢?畫得一模一樣的就是犯罪分子嗎?”一名所長說道。 “犯罪分子知道我們在公開排查,還故意和這個畫得一模一樣,這犯罪分子肯定腦子不好了吧?”交警隊長笑道。 “就是,我聽說你們市局有了刑事技術,這就是技術???”另一名所長附和著。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顧紅星不知所措,不過他也覺得馮凱這個辦法,太過于幼稚。 “笑,就知道笑,我說的話都是耳旁風?”尚局長突然推門走了進來,厲聲說道。會場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都低下頭,不再說話。就連顧紅星都很納悶,這個英明的老公安為何會給馮凱的胡鬧撐腰。 “按照小馮的辦法,把工作做細做實?!鄙芯珠L說,“有人漏查的,啟動倒查機制追責,散會!” 所長和隊長們一個個拿起筆記本,悻悻地離開了會議室,表情里寫滿了不情愿和輕蔑。 接下來的兩天,對城南的大規模排查開始了。禮拜日,馮凱和顧紅星去門口國營早點店吃早點的時候,小店服務員都在議論公安的這種“荒唐做法”。 這種議論讓顧紅星坐不住了,小聲說道:“我能理解你的聲東擊西,故意在城南攪渾水,讓藏身在城北的團伙放松警惕,可是你這畫圖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瘪T凱咬了一口包子,說,“好久沒吃rou包子了,你能讓我安心享用一下嗎?” 顧紅星低頭想了想,說:“可是,你讓那么多民警干了兩天活兒,我們在家睡了兩天大覺,被他們知道,還不得給罵死?!?/br>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破天荒吃一頓rou包子嗎?”馮凱指了指咬了一半的包子說,“那就是養精蓄銳,待機出擊?!?/br> 顧紅星還想問些什么,馮凱把剩下的半個包子塞進嘴里,一把拉起顧紅星走了出去。 一路無話,馮凱騎著車和顧紅星一起來到了城北的鎮政府里,按照鎮政府的要求,會議室里已經坐上了十個生產隊的隊長。有的人穿著襯衫,有的人則穿著黑乎乎的白背心,卷著褲腿,趿拉著拖鞋,東倒西歪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抽著煙卷。 “介紹一下?!币幻┲G軍裝,看起來是個領導的人說,“這兩位,是人民公社派來的督導員?!?/br> 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 這讓顧紅星頓時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人民公社的督導員了。讓他來督導農業生產,那他可是兩眼一抹黑。從小在城市里長大,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啊。 “今天來這呢,就是和大家商量包干到戶的事情?!瘪T凱把手撐在桌子說道。顧紅星看了一眼馮凱,他并不知道馮凱在說什么。 可沒想到,這一句話,讓所有東倒西歪的生產隊長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里也都閃出了光芒。 “這個,上面不是嚴令禁止的嗎?”鎮長顯然也被馮凱說的話給吸引了。 “也不是立即就實施,先要看看人民群眾的意見?!瘪T凱說道。 “人民群眾當然是擁護。這幾年,收成都不好?!辨傞L的臉色緋紅,但顯然覺得自己有些失言,連忙解釋說,“啊,當然,上面無論下達什么政策,我們都是擁護的?!?/br> “光你說沒用,現在呢,我寫了一份問卷調查,如果愿意擁護包干到戶政策的,這一戶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在后面寫上名字、按上手印?!瘪T凱豎起右手拇指,說,“得用這根手指,而且,可不能一家一個人做主啊,所有群眾,都要按?!?/br> 聽馮凱這樣說,顧紅星似乎有些理解他的策略了。 “沒問題,交給我們了,一天之內把問卷交給你們?!睅讉€生產隊長爭著說道。 馮凱滿意地點點頭,說:“反正呢,調查問卷是包干到戶的第一步,你們辦得快、辦得好呢,就有希望盡早實施,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們。記住啊,是這根手指?!?/br> 生產隊長們才顧不上去詢問為什么只能是那根手指,他們立即站起身,爭先恐后地離開了會議室,鎮長也跟了出去。 “我大概知道你的計劃了?!鳖櫦t星說道。 “讓城南被調查的人們傳出話來,這樣城北的犯罪分子就想不到我們掌握了他們的指紋信息,而且會認為我們搞錯了偵查范圍。這是明修棧道?!瘪T凱說,“我們在這里化裝偵查,犯罪分子就會對按手印毫無戒心,才能保證他們都順利地留下手印,而且我給他們的誘餌是充滿誘惑力的。這叫暗度陳倉?!?/br> “挺高明的?!鳖櫦t星說,“可是,你這不又是在欺騙群眾?還有,你說的包干到戶,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搞明白什么是包干到戶,你只要知道,現在的群眾都希望能這樣做?!瘪T凱說,“今年是1977年了,時代不一樣了,當然,畢竟是一項重要的改革,還得兩三年才能全面鋪開。我現在搞個調查,也不算欺騙嘛?!?/br>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顧紅星嘟囔道,不過他早已經習慣了馮凱的博學,倒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整天,顧紅星都在鎮政府會議室里走來走去,他不太習慣這種閑在這里什么也不做的狀態。每當想到其他民警都還在城南挨家挨戶畫標記,他就有些于心不忍和愧疚。 馮凱倒是沒什么,他靠在椅子上打著瞌睡,想著顧雯雯的樣子,心想這時候要是能有一部手機,說不定游戲“王者”能上上分呢。 “你不要晃來晃去的好不好?有時間能不能想想什么時候請林醫生看電影?”馮凱被顧紅星繞得頭暈,說道。 顧紅星被冷不丁地一激,撓著頭,說:“本來上個禮拜日去的,但你安排了其他民警工作,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去約會,所以就改期了?!?/br> “改期也行,但是不要食言?!瘪T凱說,“這案子很快能結束,結束了就請人家去,知道不?《黑三角》 (2) ,挺好看的,也讓小林了解一下我們公安工作?!?/br> 陶亮喜歡老電影,在全局大會的時候,還在偷偷看這些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電影。前不久馮凱經過電影院,見到正在上映他曾經看過的《黑三角》,就琢磨著得讓顧紅星請林淑真看看。 “那是反特片,不是刑偵的?!鳖櫦t星說道。 直到黃昏時分,生產隊長們陸續趕了回來。每個生產大隊有近一百戶人家,大約有三百人左右,所以每份調查問卷的下面,都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名字上按上了鮮紅的手印。 “有好多人不識字,我替他們簽名的,不過手印都是他們自己蓋的,這個請組織放心?!鄙a隊長們留下調查問卷后,幾乎都會這樣說一句。 “沒事,組織只是要大家的一個真實的態度嘛?!瘪T凱依舊是老氣橫秋地說道。 天還沒有全黑,十份調查問卷都已經收回來了,十個村子三千多人的手印也都全部順利拿到了。這讓顧紅星贊嘆不已。他們倆在這里閑了一天的成果,比數十民警在城南工作了三天的成果還要豐碩。因為城南民警們只交來一千幅“繪畫”。 馮凱滿意地看著手上的調查問卷說:“現在城南民警的工作也可以停止了,他們的作用不過就是煙幕彈?,F在,剩下來的工作,就是你的了?!?/br> 顧紅星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們的?!?/br> 4 馮凱很是郁悶,他沒想到顧紅星翻臉比翻書還快。在鎮政府的時候,顧紅星乖巧聽話得就像是一只小貓??墒且荒玫街讣y、回到了局里,就板起了臉,成了他的“師父”。 “你喜歡看指紋,你自己看不就好了?”馮凱對顧紅星要求他一起比對指紋很有意見,“三千多個,你兩天不就看完了嗎?” “要不,我去問問尚局長?”顧紅星斜著眼睛看著馮凱。 一提到尚局長,馮凱立即xiele氣。這個局長很有魄力,聽取了馮凱的匯報后,全力支持他使用這個偵查謀略??墒邱T凱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這個尚局長和顧紅星一樣,堅持要讓自己也干技術的活兒呢?早知道自己也要這樣做,他就不出這個餿主意,找這么多指紋回來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隨著社會的發展,陶亮感覺生活節奏是越來越快。然后讓他驟然回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習慣了“快”的他,卻沒辦法快得起來了。這一點,讓他很不適應。 這些指紋對于馮凱來說是徒增的工作量,而對顧紅星來說,就像寶貝一樣。他們一回到辦公室,顧紅星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馬蹄鏡,開始檢查指紋。 為了不被尚局長教訓,馮凱只能乖乖地坐在馬蹄鏡的前面,學著顧紅星的樣子,一枚一枚地看著指紋。 馮凱本來以為顧紅星是和他一起分看不同的指紋,這樣工作效率提高一倍??蓻]想到,顧紅星是讓他先初篩,然后自己再重新審核一遍。不相信他馮凱,就別讓他來干技術了嘛!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不得已而為之,馮凱坐在辦公桌前,強壓著躁動的心,在調查問卷上看著指紋。在此之前,最基本的指紋鑒定方法他已經掌握了??墒沁@份工作不是掌握方法就可以,更重要的是耐心和韌性。馮凱是越看越焦躁,心想著反正自己看完后顧紅星還會審核,所以看得非常粗略。 在連續工作到深夜一點的時候,馮凱感覺自己的腰椎、頸椎一起發起了抗議,眼皮也不自覺地打起架來。說來奇怪,讓他去蹲守、去抓人,一夜不睡對他來說啥也不算。但是看個指紋,就像陶亮看書似的,不出兩個小時,瞌睡精就纏上身了。 馮凱是被門衛養的大公雞喊醒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此時天已經大亮,而馮凱一睜眼,就看見了仍在不停工作的顧紅星。馮凱有些感動,顧紅星不過二十出頭,卻可以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顧紅星似乎有些愚鈍,他不會像自己那樣一心只想著尋找捷徑,而是踏踏實實、任勞任怨地去做著最基礎的工作,不眠不休,努力尋找著一絲絲的可能性。放在過去,馮凱或許還會笑話這樣的行為,覺得是沒有意義的“內卷”。但現在,馮凱沒有任何嘲笑他的心情,反倒有些自慚形穢。 “你醒啦?我已經看完四百多枚了?!鳖櫦t星揚了揚手中的調查問卷,一臉疲憊地說,“可惜,沒有能比對上的?!?/br> “本來就是大海撈針?!瘪T凱撓撓頭,說,“我再想想,還有沒有辦法縮小點范圍?!?/br> “已經很好了?!鳖櫦t星說,“我算了一下,如果我們每天就睡四五個小時,那么三天就能看得完。不要再走捷徑縮小范圍了,即便縮小了,依據不足,我也不放心?!?/br> “可是這種排查,真的比想象中難多了?!瘪T凱說,“你看十枚指紋,還行??匆话倜?,眼前就全都是紋線了,根本就看不準了?!?/br> “所以我才讓你先看,我來審核?!鳖櫦t星說,“去洗漱一下,接著來吧?!?/br> 顧紅星的這種“老黃?!本?,讓馮凱心情很復雜,他欽佩顧紅星,但是當自己和顧紅星一樣沉下心來排查指紋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適應,時不時會走神,推進的速度要比顧紅星慢上許多。 就這樣,兩個人不眠不休地看著指紋,看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顧紅星突然從凳子上蹦了起來:“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咦?那一張我看過啊,沒有一樣的啊?!瘪T凱說。 “所以說,必須要有審核機制吧?!鳖櫦t星興奮地說,“這一枚,你再看看?!?/br> 馮凱半信半疑地拿過指紋,用馬蹄鏡看了一會兒,說:“是,有不少共同點,但是這不是還有一個差異點嗎?” “指紋鑒別,不能教條,一定要考慮到捺印的環境?!鳖櫦t星說,“你看,你說的這一處差異點,其實是因為紙張變形的時候捺印上去而導致的。我們經常會發現一些變形的指紋,這時候進行鑒別比對,就需要鑒定人員主觀判斷哪些差異是變形導致的,而哪些是真正的差異點,所以我們鑒別指紋,不是簡單地對比不同,而是要抓大放小?!?/br> “那行了,我們出發吧?!瘪T凱開始解開警服的扣子。 “去哪里?我們只找到了其中一枚啊?!鳖櫦t星說,“現在去抓了這個人,如果他不招供,其他人就逃脫法網了?!?/br> “你找到另一枚,不也就多抓了一個人而已嗎?沒事,我有辦法?!瘪T凱說,“換便服,我這眼睛都看花了,終于可以出去活動一下了?!?/br> 從調查問卷上可以看出,這個簽名為“魏甲”的人,是上魏家村的村民。通過轄區派出所翻出來的戶籍資料看,魏甲所在的家族,是個大家族。他今年二十多歲,有七八個兄弟,而他的上一輩也有五六個叔伯,堂兄弟就更多了。馮凱認為,如果盜竊團伙想要穩固,在家族內部形成的可能性大,也更容易達成攻守同盟。為了不打草驚蛇,馮凱通過派出所聯系了鎮長,決定去他們的田地里探一探究竟。 此時正值下午四點多鐘,是人們最容易感受到疲憊的時間。再次冒充人民公社督導員的馮凱,來到了田間地頭,看見農民們都坐在田埂上乘涼,只有幾個人慵懶地在田地里慢動作一樣地干著活兒。一見鎮長來了,所有人都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裝模作樣地干起活兒來。 “你們都偷懶是不是?餓死你們,你們都偷懶是不是?”鎮長氣得滿臉通紅,“那個誰,你還趴窩不起來,督導員來了你們還趴窩?!?/br> “說我干嗎?不都沒干活兒呢嗎?”一個黑黑的漢子不情愿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