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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外,阿尼看見我們兩個綁在手上的紅色毛線,笑:「是強行將今生綁在一起的緣呢?!?/br> 我低頭看我們腕上綁的紅色毛線,歷經風雨都已經起毛球,線都虛掉了。 我問:「神說這是不該強求的緣分嗎?」 阿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世間一切皆是緣份因果?!?/br> 「我啊、個性比較頑劣一點。就算要違抗命運,也有這輩子不想錯過的緣分。強求也好,貪念也好,剪不斷理還亂也好——只要我不愿丟掉,就一定會拼命找回來?!?/br> 另一位年邁的阿尼:「我早已遠離俗世太久,記不清這種情感啦!」 阿尼僅是看著我們手上的紅線,寬容地笑:「人生有千萬種活法,我自然管不得?!?/br> 我們駛入那片霧里,眼前一片宛如虛幻夢境,車窗覆上一層水氣,小灰伸出手指一筆一劃在車窗上寫字:蘇、千、里。 寫了一遍又一遍,像小時候寫在練習簿上那樣。 「哥哥,你痛苦嗎?」 「或許吧?!?/br> 「那你快樂嗎?」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快樂?!?/br> 「阿尼說摒除一切雜念慾念,不再執著,你才會真的快樂?!?/br> 「如果你是要我放棄你,我做不到?!刮倚Γ骸肝覍幵缸黾t塵中的凡夫俗子,內心再無安寧,也好過失去你?!?/br> 「我也做不到?!顾兆∥业氖郑骸敢黄鹱呦氯グ??!?/br> 「你不用承擔我的痛苦?!?/br> 「不,我要承擔。因為那不只是你一個人的罪,是『我們』的罪?!?/br> 「我們」這個詞聽著太美麗,內心有什么終于得以完整,不再是踽踽獨行。 我看著我們交疊的手上那兩條虛松的紅線,被沙塵和污血弄臟了,或許有一天會徹底斷掉吧,沒差,無形的線仍緊緊系著我們呢,誰也剪不斷。 等我們終于下山時,霧已散去,太陽從云層間探出頭。五月份的陽光在北方并不毒辣,帶點溫煦的暖意。走得太遠了,廣播電臺再也收不到訊號,只剩雜音。于是小灰開始唱歌,唱布布教的那首〈敕勒歌〉,他一直一直唱著——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草原上有萬馬奔騰,跑得好快,鬃毛在風里飛揚,蹬起了飛沙。小灰搖下車窗,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頭不斷倒退的場景,陽光灑在他發梢。我驀然想起八年前mama說過,人的一生中就是會失去幾個人、再遇見幾個人。年少的傷啊,隨著歲月增長就會忘記了。 才不是呢,老媽。 我遇見了一生中,怎樣也不想失去的人、也有怎樣都不會結痂的傷。 有機會的話,真想帶著小灰一起去看你。 草原盡頭有一間空掉的石頭屋。簡陋且荒廢,旁邊有空的馬舍和羊圈,應該是以前在這片草原放牧的人家,后來可能遷徙搬走,東西都空了。我們坐在石凳上看日落,遠方有個牧民拿棍杖來趕馬,他騎著一匹駿馬,騎姿英挺。馬背上還有一個小牧童吹笛子。提醒草原另一頭的羊群回家啦,笛音順著風溜到我們耳里,悅耳悠揚。 他們似乎看見了我們,但沒前來攀談。僅是大喝一聲,讓馬匹往更遠的地平線跑去。接著他們也奔進日落草原。 我轉頭看著小灰,他穿著大尤送的舊衣服,歷經跋涉,臉灰撲撲的,有些落魄,皮膚也曬黑、變粗糙了,可是眼睛里終于有了光。很亮很亮。 他的鞋帶又松了。我伸手幫他綁好,先交叉、繞個圈、拉緊、做個耳朵、繞過去、從下方拉個耳朵出來、捏著兩邊耳朵拉緊?? 「你會后悔人生變成這樣嗎?」我問。 「不?!顾α耍骸肝也幌牒蠡?,也不會后悔?!?/br> 我們借住那石頭屋一晚,我在煤爐里生了一小團火,天氣不冷,是屋里實在太黑。躺在里面的木板床上,太硬了,就鋪一些軟稻草和我們的衣物湊合著睡,灰躺在我懷里。 「再往北走是不是很冷,終年大雪覆蓋?!?/br> 「聽說是?!刮倚Γ骸改闩吕?,我們就不再往北走了?!?/br> 「有你在,我不怕?!?/br> 「我買一條圍巾給你吧?!?/br> 「不要。哥你織給我吧?!?/br> 「這手工活可比登天還難!」 「記得你問過我,如何確定我對你的心意不是對家人的情感?」 「嗯?!?/br> 「是在仙境的時候。在那不見天日的房,反而能好好審視自己的心。這究竟是對哥哥的依賴與思念,還是對一個人的喜歡呢?稍微長大一點后,我確定了,是喜歡,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想流淚?!?/br>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眼里,一晃一晃,像是跌落天際的星辰。 我伸出手指描他的眼瞼:「說得清楚一點嘛?!?/br> 「不要,好丟臉?!?/br> 「我又不會笑你?!?/br> 「我不說?!顾瓊€身背對我。 我附在他耳邊:「我想聽?!?/br> 他不說,我就一直搔他癢,他咯咯笑著求饒,說大腿的傷又疼了,底下鋪著的軟稻草被我們踢得一團亂。 他一說疼我就捨不得了,我緊張又抱歉地看:「縫線繃開了嗎?」 「騙你的?!顾靡獾匦?。 看吧,這小東西越來越知道怎么對付我了,我被他死死捏在手心里玩呢!我們離開前南嬤給了我們一些藥,也教我們怎么綁繃帶,兩個男人愣是學了好久才學會。我去車上取來,幫小灰換藥。想起來了,八年前我也像這樣,不熟練、笨手笨腳地替他擦藥。 那時候他還是痛了也不哼聲的小孩兒。 「痛了就說一聲?!刮姨嵝?。 「不痛?!?/br> 他的話不可盡信,愛逞強的小孩,我還是放輕了動作。 察覺到我故意放輕動作,他說:「真的不痛。你不相信我?」 「是誰騙我說喜歡喝柳橙汁的?是誰說好下次見但又擅自消失的?是誰說好下次要告訴我但現在又什么都不說的?」 他愣了一下,迅速回:「抱歉?!?/br> 道歉的太快反而讓我不知所措了,急忙說:「我沒有在指責你?!?/br> 空氣中有短暫的靜默。最后他認輸地拉我躺下,我們重新躺回那堆稻草里,總是撓的我脖子癢。他很小聲地說:「我每日每夜都夢到你,鐵皮屋、河堤邊、圣誕樹前,但是隨著我長大,那些夢漸漸變調,變成??不可言說的夢。我嚇壞了,總覺得玷污哥哥你了,那些夢誠實又赤裸地攤開我內心的渴望?!?/br> 講到這,他就不說下去了,他坐起身想逃走,我好笑地捉住他:「我們在夢里都做什么?」 他臉燒紅:「別再逼我說!」 我抱著他:「不說了不說了,再說我就忍不住了。等我們傷口都癒合了,你再仔細地跟我說一遍內容?!?/br> 小灰氣得抓一把稻草扔我臉上。 我要瘋了。真想把剛剛那段話錄下來。 不管是原始的本能也好,靈魂的吸引也好,那個人都是你。只能是你。 寺廟的阿尼問過我有信仰嗎?我不太懂信仰的定義,如果信仰是指一切地信任與追隨,那我一生便只于你虔誠。你就是我的信仰。我愿為你著魔。 日出,早晨的陽光透光石縫間灑落。 離開石頭屋前,我找了一塊尖銳石子,在墻上刻下字句:「hi:)」 一如在仙境重逢小灰,我在他手心寫下的話語。 也許沒人會看到,但還是打個招呼。我來了。我們來了。我們曾經到過這兒。 重新發動越野車,越野車一路受到風沙摧殘,車窗上都沾了一層沙,面目全非啦。遠方似乎又看見牧羊人和牧童,他們吹著笛子,遙望我們,似乎是點頭和我們道別。 一望無際的草原少了樹蔭遮蔽,風颳得特別大,小灰拿起那束已經乾癟凋零的油菜花看,他已經開始腐爛,看來它的生命已到盡頭——才怪。 小灰搖下車窗,把那束花握在手中伸出去,我笑了,踩下油門,強勁的風不斷向后吹走染血的花瓣,金黃的花瓣在風中繾綣、跳舞、飄落、被風帶到更高更遠的地方,最后歸于大地,終有一天會成為養分—— 生生不息。 / 五月? 忘記今天是五月第幾天,時間和日期好像不再重要 我在遠方牧童吹第三首曲子時醒來、灰說他早在日出就醒了,馬舍木樁的影子剛好是七點鐘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