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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是溫煦的午后陽光,我載他去了我那棟住宅的后山,偏離都市的郊區,大概唯有這兒才能看見整片藍天,而不是高樓林立。 我們開在公路上,搖下車窗,強勁的風灌進車內,吹得我們一頭亂發。小灰坐在副駕,偏頭看著外頭藍天,云朵飄來又飄走,陽光灑在他側臉、他的發梢、他的眉睫,一如八年前那張照片。 我點起了菸,小灰聞聞味道,說了句:「沒變?!?/br> 我踩著油門,看向后照鏡里的小灰,小灰也正透過后照鏡看我。我們視線相交。 「嗯,沒變?!刮一卮?。 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從何開始說起,一旦開口肯定會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比起那樣,我更想好好凝視你,把你的容貌你的一顰一笑全刻在腦海。風咻咻咻地聲音太大,小灰開口說話,聲音在風聲里變得破碎遙遠,但我透過后照鏡看見了他的口型——【我很想你】。 我有些愣住,嗆了幾口菸,特地別過頭不讓他看見我發紅的臉。 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坦率的嗎? 筆直而單調的公路,你是我唯一記得的風景。 我們躺在大石頭上,溪水涓涓,濺起的水花打在我們腳丫子上,又冰又涼。我們把褲管捲到小腿上,走進溪里,像還未長大的孩子那樣玩水,大笑大鬧,衣服濕了也不在乎,彷彿整座山都是我們的、我們也是這座山的。頭頂是一整片遼闊藍天。 樹影搖晃,陽光忽明忽滅。 「為什么叫沉樂?」 「那是我媽取的名字,但她幾乎沒怎么叫過我?!?/br> 「小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你的名字?」 「因為我不喜歡?!?/br> 真諷刺啊,取名為樂,母親卻親手給了他最不幸最不快樂的童年。說到這,我也不打算告訴他父母死亡的事,等他哪天好奇了再說吧。 我點評:「還是小灰好聽?!?/br> 小灰笑了:「我也覺得?!?/br> 「要不要打水瓢?」我撿了幾個扁石子。 「好?!?/br> 「來打賭吧,這樣比較有干勁?!?/br> 「要賭什么?」 他臉上的水珠沿著下巴線條下墜、滴在了鎖骨上、再往襯衫底下青年清瘦的身軀流去—— 「如果我贏了,你就親哥一下吧?!刮议_玩笑。 我以為他會拒絕,他已經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男孩,對于這種同性間過分的親暱,或許會抗拒、會噁心,何況是有名無實的兄弟。但他答應了,說:「好?!?/br> 我先丟了一個,連三瓢,飛得不算遠。 小灰接著扔出去,撲通一聲落入水底,還驚動了溪里的小魚。 我開懷大笑,低頭,腦袋抵在他脖頸間:「我服了,你真的沒有天份?!?/br> 蟲鳴鳥叫回盪在樹林里,我們兩人都濕噠噠的,水珠不斷從發絲間滴落。以前他個頭連我腰間都不到,現在長到我肩膀啦,老媽子看到會感動到哭吧,現在才有實感他長大了,變成青年了,我的小灰回來了。 我從他脖頸間抬起頭來,那孩子的臉近在眼前。 我說:「親我?!?/br> 陽光照進他淺灰的眼眸,比那溪水還清澈,咫尺之間,他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水珠,一直看著我。 「怎么?長大了會害羞了,還是因為都是男人,親不下去了?」我試探地問。 「??沒有。只是太好看了?!?/br> 一擊斃命。 他看見我手背上八年前鉛筆的疤痕,問:「這樣的距離也沒關係嗎?」 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笑著將手藏到背后:「那就裝糊涂一次吧?!?/br> 說實話,我以為他會親臉頰或額頭,這才正常。 但他沒有,他踮腳,輕輕地將唇貼上我的唇。 那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像蜻蜓低飛、撫過水面,不經意泛起了漣漪,水波推到幾呎遠。 僅僅一個輕吻,我心底拼命想隱藏的火,就被勾起,不經撩撥。 我們誰都沒有閉眼睛,就那樣直直望著對方,像是要把對方望穿,把身影刻在心臟。 小灰打了噴嚏,我抱他回岸邊,脫了那身小四說很昂貴的西裝,拿來擦乾他濕透的腳丫子,一根一根腳趾仔細地擦。我看著著他滿是傷痕的腳沒說話,他看著我全是刀疤的上身也沒說話。我說:「穿上鞋子襪子,我們得換個衣服,你會感冒的?!?/br> 我家幾乎不算是能住人的地方,沒在收拾,垃圾和衣服都凌亂地丟在地上,我邊帶他進來,邊不好意思地說:「太亂了,我們換個衣服就走?!?/br> 小灰先是看到地上沾滿血跡的繃帶和衛生紙,再看到沒關上的抽屜里的手槍和刀具,最后視線落在床頭那些藥罐。我愣了一下,默不作聲地藏起來,看起來更像是欲蓋彌彰。 我挑了件乾凈的圓領上衣給他:「試試?!?/br> 他沒接過去,只說:「你過得不好?!?/br> 「你在說什么,我每天都吃飽穿暖,過得可好了!」 「忘記我,好好過生活?!?/br> 我愣住,像是心臟倏地被人刺了一刀。 「??我不要?!?/br> 「我離不開仙境的,我用八年的時間去試,怎樣都逃不走?!?/br> 「總會有方法,還有好多好多時間??」 「晚上十二點一定得回去!沒回去,全部人都會來抓我,然后殺了幫我逃跑的你。我是知道太多仙境機密的人,不可能會放我自由。平常也是??我根本沒辦法看到天空、沒辦法在草原奔跑,我就是一直被關在房間里。沒有自由,我是為他們做事的奴隸。若不是像今天這種機會,我根本出不來。腳上的傷都是我逃的時候弄出來的,所有幫助我逃離過的人都死了,他們一個接一個死在我面前。哥,別再來見我了!」 我幫他換上那件圓領上衣:「隨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做不到?!?/br> 「他們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逃也逃不走。你還愿意來找我,一直記著我,已經足夠了?!?/br> 「別擅自放棄!」我有些動怒:「不夠!遠遠不夠!」 我拉著他坐在墻角,房里沒開燈,昏天暗地,卻有種回到八年前潮濕小隔間的錯覺。我說:「我曾經有個搭擋叫猴子,是他幫我調查那個刀疤男的?!?/br> 「那時天天來討債,臉上有刀疤那個?」 「對,他把賣掉你得到的大筆交易金都拿走,還加入敵派,鬧得可大了。聽說還是你慫恿的?」 「想起來了,仙境的人就是看我還挺狡詐、有小聰明,才沒把我賣掉,決定留下來栽培我?!?/br> 「幸虧你聰明。說回猴子,他像個傻子一樣袒護我,死也不說是幫我調查的,他就一個人像英雄一樣死了??還是我親手開槍的。我答應了要去看看他遠方的家人?!购诎抵?,我看著他:「但我不能一個人去,我要帶著你一起去?!?/br> 小灰很平靜,他沒有過問我殺人,他不在乎我滿身罪孽,僅是平靜地凝視著我。 「我去不了遠方,仙境的人沒有自由?!?/br> 「會有方法的,」我喃喃自語:「我會找到方法的?!?/br> 「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不用擔心我?!?/br> 小灰低下頭,我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不知道他是用怎樣隱忍的表情說這句話。我揉亂他的頭發:「仙境交易每週一次,下星期我還是會去,一樣買你一天的時間,一樣要糾纏你,不允許你拒絕??直到我找到方法為止,我會一直去一直去?!?/br> 他眼角發紅:「哥,我長大了,我不是你要負的責任。你值得更好的生活?!?/br> 「對,你不是我的責任,你是我一直在追尋的歸屬?!?/br> 沒有你的日子,我只是一直在流浪,四海為家。 一盞盞路燈點亮黑夜,延綿的公路到了盡頭,遠方我看見墨鏡保鏢們正在等待,手里拿著槍枝與矇眼的黑布條,像是催促。儘管有體面的護衛和禮車接送,我卻覺得那更像是來關押王子回城堡。不,不是城堡,是監獄。 我開亮了車頭燈,亮得他們什么也看不見。 「aueer,你還沒說底價呢,你一天的時間該不會是天價吧?」 他解開安全帶,微笑:「只要一個擁抱就好了,a12?!?/br> 他俯身,主動抱住我,像小時候黏在我懷里那樣向我撒嬌,不一樣的是,他沒有緊緊抓住我的襯衫,他沒有把襯衫捏到變形還不松手,那是一個很輕很淡的擁抱,不沾風塵。他說:「千里哥哥,我走了?!?/br> 他應該要緊緊抓住的、應該要緊揪不放的,那瞬間我很害怕。 我怕他又要消失在我眼前了。 我拉住他的手腕,扳過他的臉吻他。 所以情感都包含在那個吻里面——愧疚、激動、喜悅、悲傷、憐惜、不安、愛。 那是一個苦澀又甜蜜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