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1
雨滴在展示窗上不規則的向下滑落,像一條條銀色的小蛇。 午后突然下起了雷陣雨,躲避不及的嚴文只能任憑雨水在身上肆虐,光只是淋雨的話,對他來說還只是小意思,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是雨過天晴后的酷熱,上半身不僅要接受太陽光的直射,下半身還要承受地面水蒸氣的侵襲,儘管嚴文已經是打赤膊了,汗水還是宛如瀑布般流下。 嵌在對面大樓的電視墻正播放著禿頭市長在政治評論的節目上,大肆炫耀著他的政績。因拜政府宣佈縣市合併所賜,他才得以又能多當了幾年市長。黑色柏油路所冒出來的熱氣,讓路過的大貨車看起來像是浮在空中似的??磥斫衲暧謺莻€討人厭的夏天。 嚴文每天抱著一根像拐杖般的木棒站在這里,眺望摩天大樓8個小時。嚴文將舉在手上的廣告看板佇立在腳邊,身體傾斜地輕輕靠在玻璃櫥窗上,當他想要稍做休息時,背后立即傳來一陣苛責的叫聲。 「喂,老頭子,還不給我站好,萬一客人因為你的偷懶,沒有看到廣告,公司因此少做了一筆生意的話,那么損失的金額要算你的嗎?」怒罵聲來自坐在人行道柵欄上的『彩虹融資』的嘍囉,他穿著嚴文用一年份薪水還買不起的高級西裝。 「非常抱歉!下次不敢了!」嚴文像是受到驚嚇的貓般,馬上挺起身桿的說 「呸!再讓我看到一次你在摸魚的話,我就跟社長講,叫他扣你一天的薪水?!股硇畏逝值膰D囉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時,可以很明顯看到他下巴周圍的贅rou在晃動。 過了今年夏天就正式邁入四十不惑之年的嚴文,正常人到了這個年齡通常都已經是五子登科了,但是嚴文到現在卻還是一事無成,沒有像樣的工作,也沒有讓人敬佩的成就,自已只是支撐看板的支架而已。 嚴文的人生變調,真的是在突然之間。當年因誤信朋友而投資股票失利,為了回補跳空的缺口,逼不得已向債務公司借款五十萬元,不料,利息就像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后變成八百萬元,導致現在欠了一輩子也還不了的債,就連大學時期就交往的妻子,都因承受不了壓力離棄了他。 嚴文目前是替他所積欠債務的對象『彩虹融資』工作,擔任廣告舉牌工。礙于交通法禁止這些看板隨意放置,于是,就用這些廢物般的人力代替。 這是地下錢莊近年來所提供的最新服務,說好聽點是讓欠款人能夠賺點錢來償還利息,其實目的是要讓欠款人無法有大筆金額來償還本金,這樣用利息來才可以永無止境地壓榨欠債人,直到他們連一滴汁都不剩。 許多找不到工作的游民,或是老了沒人要了,都搶著當舉牌工,因為只有這樣的工作不挑人。在路邊舉廣告招牌來討生活,就算遇上寒流甚至大風都得站著不動如山,搏命舉牌的代價是一天薪水五百塊。 有些舉牌工都必須要趁天還沒亮就要到公司前面集合,擠進一臺沒有后座椅子的箱型車,載送到較遠的地區??s起肩,踡起腿的蹲坐著,雖然很不舒服,但這時無言的靜默取代抱怨,因為賺錢比什么都重要。 「??!??!熱死人了,我要去附近的咖啡廳吹冷氣了?!勾┲餮b的嘍囉用肥厚的手掌當扇子揮舞著說:「老頭子,你可別偷懶??!你看我手掌的繭,我以前可是練過空手道的?!?/br> 「是…的」嚴文膽怯怯地表示 肥胖的西裝男子叫做泓育,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毛頭,表面上是『彩虹融資』派來專門監視欠款人,但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名小嘍囉而已。他的發型有如刺蝟般的尖銳,彷彿在說著「怕痛就別碰」。 嚴文看著臀腿碩大如馬匹的泓育,雙手插進西裝褲口袋里,大搖大擺走路的囂張模樣,他不禁噗滋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好像是企鵝在走路喔!」。 雖然空氣中還是充滿了濕度,但天空中的烏云早已經散光了,看起來宛如是被抹布擦拭過的鏡面。嚴文從事廣告舉牌的工作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幾乎每天都要像稻草人一樣站著,在外面日曬雨淋的舉著廣告木板。 「那個胖子很囂張喔!一點也不懂得敬老尊賢?!瓜駜蓮堣F片在互相磨擦的聲音主人是貝克,他跟嚴文一樣都是在擔任廣告舉牌工。 貝克今年60歲,身形削瘦,眉毛的形狀銳利有神,臉孔看起來像是一隻神情堅定的貴賓犬,他是來自另一間財務公司。雙方為了避免踩到對方的界線,而導致利益衝突,所以私下訂定了協議,那就是彼此的廣告舉牌工必須距離二十公尺,并且互相禁止交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誰叫我欠他們一大筆錢?!箛牢穆柭柤鐭o奈的表示 「對了,今天是發薪日吧!要不要去燒烤店喝一杯呢?在這種大熱天來一杯冰涼的啤酒,是人生中最享受的事情?!关惪俗隽艘粋€喝酒的手勢說 「好吧!偶爾奢侈一下也無妨?!箛牢乃斓卮饝?/br> 結束短暫的交談后,兩個人很有默契似的不發一語,各自尋找打發時間的方法,貝克是隨機在人行道上找路人攀談,但這舉止只會被路人用鄙視與詫異的眼光投射,而嚴文則是小聲哼唱著bobdylan的「blowinginthewind」。 嚴文從年輕開始就是bobdylan的超級粉絲,當初他為了還債,將身上所有值錢的物品都變賣了,唯獨bobdylan一系列的原版cd堅持不賣,儘管曾經有幾位買家向他開了會讓人膛目結舌的價錢,他依然不愿意割愛,因為如果連bobdylan都失去了,那么他連最后的信念都會失去了。 遠方火紅的夕陽緩緩落在兩棟大樓之間,暈紅色的光線從錐型建筑物隙縫中滲透了出來,建筑物宛如正在燃燒,呈現鮮紅色的色彩,看到這樣的景色會讓人產生「今天要結束了,明天也要繼續加油喔!」鼓舞自已的心態。 「喂~~先走一步囉!晚上老地方見?!苟哌h的貝克呼喊著說,他一手將廣告看板扛在肩上,另一隻手高舉著揮舞。 「今天辛苦了?!箛牢囊哺鴵]著手說 泓育去了咖啡廳到現在還沒回來,雖然平常摸魚也是一去就不回了,但嚴文還是到公共電話亭撥了通電話向他報備下班。 現在是人手一隻手機的時代,可是就算每個月的基本電話費,對嚴文來說也是龐大的負擔,況且他現在也沒有可以撥打的對象,用公共電話做為工作上的連系,可說經濟又實惠。 「死老頭打電話過來干嘛?」電話一頭的泓育顯得相當不耐煩 「那個…我今天工作告一段落了,請問我可以回家了嗎?」嚴文畢恭畢敬的說 「你就算去死也跟我無關啦!」泓育仍然用不耐煩的口氣說完,就立即掛上電話。 嚴文望著話筒苦笑了一下后,穿回原本被雨水徹底淋濕,現在已經風乾的薄t桖。街道中有許多人都邊走邊講電話,臺中的天空似乎有許多電波在交錯。 拖著因長時間站立而導致僵硬的身子,漫步蹣跚地回到了他的租屋處,雖說已經適應這份工作了,但一天站8小時實在不輕松,腫脹的雙腳,就像是泡了水的沙袋般沉甸甸的。嚴文所租的房子是十幾年的老舊房屋,但因為採光好、通風佳,所以完全沒有陳年建筑會有的霉味,反而帶點陽光曬過的清爽味道。 為了不讓廣告看板佔據只有四坪大小的房間,嚴文將看板直立立的倚靠在斑駁龜裂的墻邊。屋內沒有任何的傢俱,如果硬要說的話,就屬一臺隨處可見的小型cd音響。 嚴文隨手挑選了一張bobdylen的專輯,為了避免刮傷,他小心翼翼地將cd片安置在音響的唱盤中,按下play鍵后,幾秒后音響的喇叭就流瀉出吉他聲。 「這才叫音樂嘛!80年代之后的音樂根本就是垃圾?!箛牢难凵癯錆M驕傲,鼻孔翕張,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的說 結束簡單盥洗,頓時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起來。身體忍耐過不適的大熱天,用冷水沖走身上的臟污以及汗水,等下還有美味的晚餐可以享用,沒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燈火通明的街道給人夜幕還沒低垂的感覺,外表看似高級餐廳的酒吧,不是嚴文腳下穿的舊破帆布鞋所該去的地方,他的目的地是貝克口中的「老地方」。是一間隱身在火車站附近小巷子口里的拉麵店,比鄰著一間間小酒館與平價飯店。由于這間拉麵店的價位便宜又大碗,而且還有販賣燒烤跟啤酒,所以很受當地的計程車司機或是工地工人歡迎。 「這邊,這邊?!关惪藢χ鴩牢膿]舞著手說。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花襯衫與一件牛仔短褲,整體的造型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時髦。 「抱歉,來晚了?!箛牢膸c歉意的說 「這種客套的話就免了吧,小弟,先給我兩杯生啤酒,就冰一點的??!」貝克對著吧檯的工讀生說。充滿皺紋的臉頰,看起來就像一隻穿著衣服的猴子。 儘管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但嚴文還是無法理解,好端端的拉麵店為何要販售燒烤跟啤酒,何不好好地專研在拉麵湯頭的口感和麵條的彈性上呢? 這位皮膚黝黑的工讀生應該是新來的,因為嚴文從來沒有看過他。工讀生從冷凍柜里取出兩杯啤酒杯,然后熟練地在杯子里注入金黃色的酒液??吹浇瘘S色的啤酒在冰鎮過的杯子里翻騰,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接獲過工讀生端來的生啤酒后,貝克自顧地大口飲吞了起來,幾乎就要喝完一整杯了。退色發黃的白色墻壁跟燈泡的光線顏色對照之下,簡直就像夏空洗不掉的污漬。 「呼啊~~真是過癮??!夏天就是要這樣子喝啤酒才對嘛!」貝克用手背擦去嘴邊的泡沫說 「你也喝太猛了吧!」 「餓了餓了,既然今天都要奢侈了,那我就奢侈到底吧!」灌完啤酒后,貝克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 「那我也不要對金錢瑙珠必較了,今天就奉陪到底囉!」嚴文聳聳肩的說 「喂!小弟!我要醬油拉麵、煎餃、烤秋刀魚、烤雞rou串各兩份,還有再來一杯生啤酒?!关惪诉B菜單都不看就對著吧檯喊著說 嚴文與貝克私下的交情很不錯,正確點來說都是同時天崖淪落人,所以有種革命的情感,但是嚴文對于貝克的過往一無所知,每當嚴文想要探聽他的過去時,貝克總是笑著敷衍說「哎呀!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嚴文在第一天擔任廣告舉牌工的工作時,貝克就已經佇立在那里許久了,彷彿是歷史悠久的雕像般。嚴文禮貌性的請教貝克叫什么名字時,貝克則是抬頭凝望著天空許久,然后忽然露出年輕人才會有的燦爛笑容說「叫我貝克就可以了!」。 當時,嚴文還天真以為那是他的外號,但是過了幾天之后,嚴文發覺到對面大樓的上方吊掛著一副英國足球明星貝克漢的大型海報,才知道他是那時候看見海報而隨口胡謅出來的! 「那個胖子真是仗勢欺人??!」貝克咬了一口多汁的雞rou串說 「什么?」嚴文面對突如其來的話題有點不知所措。 「我們給他來個大教訓好不好?」 「???這樣不太好吧!他跟我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br> 「那就給他小教訓就好了?!关惪撕芾碇睔鈮训恼f 「不是大小的問題吧,再說,我們兩個已經是老頭子,哪有體力去教訓他??!」 「這與年齡無關,你沒聽過薑還是老的辣嗎?」貝克話說完后,就乾完剩下一半的生啤酒 「那你打算怎么給他教訓呢?」 「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嗎?」貝克將臉湊近嚴文的說 「無法聽音樂?!箛牢碾S口說 「的確是蠻痛苦的,但是…還有更痛苦的事情?!关惪斯逝C的說 「到底是什么事情???」 「讓他失去自由!」貝克臉上的表情就像鎖定目標,而神情堅定的杜賓犬。 「什么跟什么???亂七八糟的」嚴文一頭霧水的說 「人生不就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東西嗎?」貝克露出豁達的笑容說 吃完了非常豐盛的晚餐,但也付出相當大的代價,這一頓晚餐的開銷足以讓嚴文腳下穿得破爛不堪的帆布鞋,可以換成比較堅固耐穿的運動鞋了。 在拉麵店的店門口與貝克道別后,嚴文帶著輕微的醉意獨自走在返家的路線上,他在某個路口的遠方,看見有一名打扮嬉皮模樣的女子,猛力地踹倒了一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她是心情不好嗎?所以才拿摩托車出氣嗎?」嚴文在心里替女子下了一個註解。 但那名女子踹完一輛還不夠,就連旁邊的摩托車也不放過,一輛輛摩托車就這樣應聲倒地,但是奇怪的是,唯獨停在機車格的摩托車沒有遭殃?!刚f不定她只是單純的惡作劇吧?」嚴文想著說 正打算不加以理會這名奇怪女子時,嚴文看到左邊推著步行輔助器的老人緩緩地走了過來,嚴文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名女子將違規停車的摩托車踹倒,目的是清空障礙物,好讓那名行動不便的老人可以通行。 嚴文再度將視線掃回女子時,就只能看到她直逕走向對面電影院的帥氣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