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東家現在最羨慕的人是肖子銘。別看這個人模樣被毀了，可你看人家這日子，哎！程旺泉想著自己田多糧多，騾馬成群，又有兩個老婆，可自己這命運咋還不如一個外鄉討生活的人呢！

    他坐在林先生的面前，仍然是一副沒有精神的樣子。他是不到林先生鋪子去的，有事了都讓宋謀兒把林先生請到家里來。藥鋪是個閑人出入的地方，他不想去。那些閑漢們他見了也不知道和他們該說些什么，倒不如不見。

    他現在最大的心病還是子嗣。偌大一個家院，兩個兄弟，他都這個年齡了，已經都有點力不從心。老二又跟了一個寡婦鬼混每次想到這里，他都不知道自己以后到了地下，見了爹娘如何交待。

    林先生喝著茶。東家叫他來的意思他明白，但又不知從何說起。等了一會，東家說，林先生，你看我這個小的，還能生不？他說的小的，指二太太。

    林先生斟酌著自己的措辭像旺泉你這個年齡，應該還能生的。要說這是藥三分毒，我想還是順其自然好一些。

    程旺泉嘆了一口氣。在范家川，也只有他還把自己叫一聲旺泉。自己都快五十的人了，這后繼無人哪！程旺泉又想起來一件事，說這個肖子銘一天喝的那是什么藥？你給配的這藥反正有些名堂。這幾年了，我看他那婆娘肚子又有了一個。

    林先生笑著說，這滿大路的人都在傳，說我把收來的豬娃那東西都給肖子銘熬藥了，他那個地方有問題。一個個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么，人家生的第一個娃不就在這個院子里？都光知道豬娃那東西能補，他那個臉不下重藥能成？說是我給人家治了那個地方的病，我都不知道從哪出來的這話！東家你比二東家大十幾歲呢吧？娘老子生娃，哪一年生誰又能知道。

    程旺泉一看林先生這是把關于肖子銘的謠言撇了個一干二凈，又問說小鳳的媽意思讓我也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你我之間，我也不想瞞你。

    林先生神色分明有些慌亂，說東家你也不要胡思亂想，你的身體哪會有問題。你們兩個多調養調養身子，子嗣這種事情要順其自然。二太太進來給他們添茶，兩個人就住了嘴。

    二太太出去以后，東家說本來我以前確實也胡思亂想過，是不是自己有了什么毛病。你說這小鳳都六七歲了，這怎么生了一個又不生了呢？林先生用漫不經心地口氣說，那你也沒找個先生看看？東家說你我這般關系，我都沒找過你，哪里會把這種疑惑給別人講？這都有小鳳了，就更不會亂想了。

    晚上東家兩口子又躺在炕上點煙泡。大太太說你以后還是少點些這個，說不上對生娃有影響的就是這個東西。東家說別一天瞎猜疑，抽這個的又不是我一個，你看人家都是娃娃滿地跑呢，那是咱的命么。說什么積德行善，我也沒做過什么壞事，這怎么就人丁不旺呢？你看四嬸子，什么缺德事干不出來？還一溜生了三個兒子！

    兩個人說著說著，聊到了改蓮懷孕的事。大太太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有個想法，你看咋樣？東家很奇怪這個平時以佘太君自居的掌柜奶奶怎么這么客氣，說有什么話就說。

    她說你看這個改蓮兩口子都是外鄉人，人家這生娃順的，一多也就賤了。不如這一胎要是個男娃，咱給她張個嘴？東家明白了，意思是如果改蓮再生一個是男娃的話，把這個過繼到自己名下來。

    這個主意讓兩個人突然有了一個新鮮的話題。他們想了很多可能出現的問題，但有一點他們是相信的，對于他們這種窮家破舍的人家，能把孩子過繼給程家，那就是掉到了福窩里。之所以相中了他家，主要還是因為他們是外鄉人。實在不行，還可以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到別的地方生活去。

    這個假想中的問題在他們的論證中越來越向著一個美好的結局發展。在他們的理解中，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如果再有一個的話，拉扯起來都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情，這個機會擺在他們面前無疑是孩子的另一次投胎。

    改蓮每天晚上躺在炕上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家的溫馨和那種漫長的期待。繼羽已經四歲了，每天晚上都要和肚子里的孩子說說話。他一直堅持說這個里面是個弟弟，把個改蓮興奮地把他親了又親。肖子銘也多么希望能是個兒子，這樣他也可以給祖宗一個交待了。

    他們給孩子想了好幾個名字，都覺得不好。最后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他們發現他們起的都是男孩的名字，萬一是個女孩又用不成了?？尚Φ氖莾蓚€人都沒有想過先起個女孩的名字備著，一家三口都一致認定，這就是個男孩。

    二太太還是有事沒事進來坐坐，小鳳和繼羽成了最好的朋友。小鳳已經長開了，漂亮的誰見了都想逗她玩一玩。她在這個屋子里面最自由，一進門用腳把鞋兩蹬，很麻溜地爬上炕去了。

    二太太開玩笑說，繼羽呀，以后給你說個媳婦唄？繼羽說小鳳姐就是他媳婦。改蓮說你這個娃娃胡說啥哩，那是你jiejie！其實她本來想說你和人家能比呀，那可是東家的女兒，是你能說的？她心里還有個更隱秘的想法，就是小鳳比自家兒子大三歲呢，那是不能娶的。

    二太太笑著說，我就看著繼羽咋那么討人喜歡呢，以后嬸把你小鳳姐就嫁給你，你給我當小女婿行不行？繼羽頭一揚，行呢。小鳳也還是不知道羞的年紀，說那我把我蓮嬸嬸叫啥呀？

    大太太進來說，今天咋這么熱鬧，老遠就聽著屋里笑的。兩個大人起來招呼大太太也坐下說話。大太太把手張開說小鳳過來，大娘這兩天把我娃還沒抱過呢。

    小鳳和大娘本來就挺親，過來坐到大娘的懷里。大太太說改蓮這個生幾月的？改蓮說算著日子到七月頭上了。大太太開玩笑說繼羽呀，你媽一生這個小弟弟，家里的好東西你就吃不上了，咱們把他送人了吧？

    繼羽就翻起眼睛，說不讓送不讓送，好東西都讓弟弟吃去。大太太說有兩個多麻煩，你一個多好呀，家里有啥都是你的。改蓮說這窮家破舍的能有啥，我們是外鄉人，能多生一個也是個幫襯。大太太說，有時候真是眼熱你呢，改蓮，人這就是有金山銀山，其實娃娃才是無價寶呀！

    二太太的臉色就變得不是很自然。大太太岔開話題，問肖子銘到哪里去了？改蓮說是和宋謀兒兩個上地去了，可能也快回來了。

    宋謀兒和肖子銘兩個今天其實沒有去地里，兩個到水洞子拉水去了。這個地方也只有一處水源，名字叫個水洞子，地下出泉水。有的家里用肩挑，有的用驢馱。東家家里有牲口有車，他們就用木桶往來拉。

    老遠看到有一輛汽車往這個方向來了，宋謀兒喊著說汽車來了，汽車來了。肖子銘沒有抬頭。汽車的聲音那么大，早就聽到了。

    車里下來幾個當兵的，問他們保長家在哪里。宋謀兒說他就是保長家的，那幾個人說你坐上給我們帶路吧，我們找你們東家有事。宋謀兒也想趁機坐一下汽車，說肖子銘你一個人灌水吧，我給老總們帶路去。

    肖子銘趕著車回的路上，看到宋謀兒在路邊蹲著等。他說你不是坐汽車去了嗎？怎么又在這蹲著著呢？他就罵開了，說那個汽車一開，他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地想吐。那幾個老總害怕他吐在車上，把路問清楚了就讓他下來了。他蹲在驢車一個水桶的空隙邊上，嘴里還說著，就我這個賴命，真是狗肚子盛不了二兩酥油，想坐個汽車還聞不得汽油味，天生就是個坐驢架子車的材料！

    當兵的進了程家倒是很客氣，大太太聽到有人進了門，出來一看是幾個公家的人，忙著往上房里讓。東家出去了，打發了一個人去找，就說公家來人了。

    東家聽了來人的來意，他們在清查共產黨。東家說我們這么個村子，就是些種地的，還有共產黨？這人根幾輩子都是知根知底的，沒有沒有！其中一個明顯是個頭兒的人說，程先生你也不要那么武斷，我們在別的村里已經抓了幾個。南洼坡的保長也說沒有，最后抓來以后，有一個人最后扛不住，交待出來的一個放羊的還是個負責人。這種人臉上又沒寫字，誰能看出來？

    東家一聽也有些緊張，說老總們的意思現在咋辦？那個頭兒說把你們范家川的名冊都拿出來，你把村里的可靠的找幾個來，我們在這里摸排一遍。大家都是公務，還請程先生包涵。

    幾個人把名冊擺在上房的桌子上，門口站了兩個當兵的。改蓮緊張地問，他爹，他們不會是沖著你來的吧？肖子銘說現在也不好說，你想辦法到那個屋子里看一下去，里面到底在干嘛。說實話今天從看到汽車，我這心里就直跳。改蓮說，如果不是牽掛著我們娘三個，你估計這會已經跑了。肖子銘說你還是想個法子搞清楚他們到底來干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