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曉前 第25節
病房在十一層,樓梯間里并沒有什么人,她一屁股坐在了階梯上,沒有吱聲,眼淚就流了下來。 趙昕遠什么都沒問,坐在了她旁邊,陪著她。 初三學校組織去醫院做體檢,她早早體檢完,在等著集合時,就在醫院亂逛。偶然撞到了一個科室,竟然叫計劃生育科。她走過去看墻上貼的科普,結果是流產手術介紹。讀著文字,腦海中不由得想像出了畫面。 要把東西塞進去,把嬰兒吸出來,再把剩余的東西給刮走。當時看得她一陣惡寒,當時大街上貼著流產廣告的標語是“今天做人流,明天就上班”,卻從沒說過,過程這么血腥。 “我沒有讓她這么做?!彼拗l了聲,說完就搖了頭,“不,我想讓她這么做,我不想要弟弟meimei,可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去?!?/br> 從她的只言片語中,趙昕遠自然聽懂了這件事,看著她臉上掛滿了淚,他手足無措地從她口袋中掏出了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了她。 “你這一周都不對勁,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在家被指責著自私,她連說出真實想法都是一種罪惡,面對他,她好像天然信任他,連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示于他,都不在意他是不是會嫌棄。 “我跟mama說,這件事尊重他們的選擇,但我就是不理她,一句話都不跟她講?!彼煅手嘈?,“我是不是很惡毒,嘴上說著不在意,可是用行動在逼她這么干?!?/br> “是我逼她殺死了一個生命,她現在躺在病床上,我都不敢進去看她?!蹦X海中再次浮現自我想象的流產畫面,胃里翻江倒海,惡心到冒冷汗,“他們罵得對,我就是自私?!?/br> 見她握著紙巾的手緊攥著,指甲都要陷進了rou里,趙昕遠使勁掰開了她的手,拿出了被扣出洞的紙巾,幫她擦去了臉上的眼淚。 他的氣息十分干凈,她很討厭別人碰自己,卻不厭惡他這樣動作。 “你知道我覺得自己在干嘛嗎?”這是他整個過程以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搖了搖頭。 “汽車上的刮雨器,剛刷完,車窗就又被雨水給蒙上了,還不知雨何時停?!?/br> 這個缺德笑話不合時宜卻應景,卻把這兒的悲傷氣氛沖去了一半,搞得她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哭。 他低著聲緩慢說,“這是大人的決定,他們的世界比我們的復雜,養一個孩子,要考慮的現實因素太多。你的意愿,并不是他們做這個決定的主因?!?/br> “不,她原來都準備生了,一定是為了我,才不要這個孩子的?!闭f到這,她又忍不住流了淚,mama該有多痛。 “如果你非要這么想,我建議你現在就跑進去問他們,是不是因為你做了這個決定。是不是非得把這個手術賴在你頭上,你一個孩子,原來還有本事逼著兩個大人做這么一項生命的重大決定?!?/br> 趙昕遠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做錯了,她的對錯在他這不重要。就算她真的這么干了,難道要把她判死刑嗎?況且她根本不具備這個能力。 如果要把做決定的主因推到孩子身上,說為了孩子這么干的,或者讓她這么誤解了。別,請別這么虛偽與沒擔當。 只有這個傻子,才會全怪到自己身上。 正在哭的寧清被他的嚴肅面孔嚇得一震,都不敢再哭泣,他又拿了張紙幫她擦眼淚。 這么輕柔的動作,剛剛卻是那么嚴厲的言辭,她摸不透他。 “趙昕遠,有時我看不懂你?!?/br> 他輕笑了聲,用拇指將她眼角的淚拭去,“寧清,我們是同一類人?!?/br> 比如,對大多數事情,一樣冷漠或不屑。擅長忍耐,只喜歡用致命一擊。 他擅長偽裝,她不懂藏著。 她相比于他,還殘存著溫情罷了。 第28章 肌膚相貼的溫熱,他埋在她的頸窩里,他不再恨她。她討好地在他光裸的肩背上摩挲,微長的指尖劃過他的腰。 垂在地板上的床單反復在地上拖動著。 許久,當沉重的身軀從身上離開后,她拉住了他。 結果卻是手砸到了床上,翻了個身,閉著眼回想方才的激蕩。春夢了無痕,溫暖被窩里敏感的身體似乎殘留著顫栗感的余韻,輕柔的被子搭在光裸的肩頭,仿佛有他方才的重量。 年少貪歡,魯莽卻有無數好奇心加以實踐。半夢半醒的時刻,她不愿分清真假。 清醒之后,她還是嘆了口氣。為什么每一次夢見他,都在喊他不要走。 一個成年女性,做這種夢不足為奇。 欲望產生于大腦,大腦被激素影響。隨著生理周期,雌性激素增強時,大腦被欲望接管,產生性沖動。 讀書時,趙婷罵她說你這是什么封建思想,人家說不定在美國天天date,那里性很自由,做個愛跟吃飯喝水一樣正常。你至于為他守身如玉,連個男朋友都不交嗎?等他回來,用你的清白之身證明你的純潔、渴望他的垂憐嗎? 寧清反嘲她說,你這是中文系呆久了,思想怎么這么進步了??蓚€人的自由意志,是要在你的一切先進理念之前的。 趙婷說你的自由意志,是被陳腐落后的理念影響的。 若不是多年好友,寧清早懶得說,她只問趙婷,難道你認為一個成年人無法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需要思想進步者來幫人做決定嗎?如果是為了別人好,那我分不清,這跟七大姑八大姨說你需要結婚有幸福家庭的為你好,有什么區別? 這一場辯論脫離了事情本身,趙婷一反常態,說這能是一回事嗎?性觀念的解放是解放自我,你的身體自己做主,而婚姻是束縛個體自由的。 寧清從沒覺得重逢的戲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更沒想到在他人看來自己是在用清白來證明自己的真心與癡情。 當時她很生氣,毫不客氣地說,從性的生理機制上說,自己解決和與男人完成,是一樣能得到高潮的。那為什么要否認前一種,覺得后一種才是性。如果要講思想進步,那你的性觀念還停留在與男性一同完成的地步,算不算一種落后? 趙婷被她說的啞口無言,只說了句,你知道的,這不一樣。跟你們保守人士講不通。 人一旦牽扯到理念之爭,就如孔雀開屏,有強烈的展現自我知識體系的勝負欲。 這個世界上有不同的種族與族群,產生了不同的制度、文化和思想?;ヂ摼W的出現,都不能將族群間差異的填平。族群由人組成,即使是同一個族群,試圖填充人與人思想上的溝壑,簡直是精衛填海。 這一場爭論后,兩人到底情商在線,對各自的人品與底線放心。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再也沒提過。 有人覺得這事是吃飯喝水,全然遵從生理感受。有人覺得這是飯后甜點,熱量配額有限,不吃不會餓死,要吃一定要挑個口味上佳的對得起熱量。 寧清思想到底傳統,沒辦法接受一夜情,肯定要找一個愛的人吧。 大三時,她有嘗試過去約會。結果剛跟人在食堂吃完飯,趁著夜色,那人問她,能不能抱她。她說不可以,指著路燈說,你可以去抱電線桿子。對方覺得她在開玩笑,還特幽默,說我就想抱你,她又提供了個備選方案,說那兒還有棵樹呢。本對土木女的刻板印象是思維清奇,這下對方徹底覺得她是個神經病。她回頭也氣得要死,氣自己,浪費了時間,什么玩意。 手機鬧鐘聲響起,寧清掀開了被子去沖澡,真是閑得慌,才能一大早在考慮這個問題。 她今早特地調早了鬧鐘,要跟師傅去出差,去驗收一個地下室。雖然這事最主要的還是質量檢查中心的人干,但他們也要去。一般就先看個工地,查看問題,再開個會總結問題讓施工整改。這個階段只要施工不太過分,像裂縫、露筋或者該留的洞口沒留,這些問題一般都能補救。 這個行業的水準是良莠不齊的,剛入行出去開會,聽了個地產建筑師說柱子配25含鋼量太大,要改成18。她當場就被嚇到了,直接舉手說你這樣不行。跟人辯論完,人家差不多都直接跟她說,雖然你說的對,但是你要考慮實際,不能盯著書面的專業知識吧。 她坐下后,師傅劉明看著她說你真單純。 后來她才知道,那個眼神是覺得她傻逼,年輕人特有的傻逼被善意稱之為單純。 荒謬的事太多了,比如圖紙還沒出,樓都開始蓋了。監理都是自己人,誰會不識相提質量問題?樓不塌就行。 寧清也養成了習慣,一般情況下都不議論同業者。 早起是為了喝水,工地的廁所環境太糟糕,她都早起先喝個兩杯水先補充半天的水分,上了廁所再出門。 驗收地在隔壁城市,照例是她開車,劉明懶得開車。 當初第一次帶徒弟出差,問她會不會開車,她說有駕駛證的。他當時很困,直接把車鑰匙給了她,說你來開,我中途跟你換。 上了高速后寧清開了五分鐘就進了中間那條道。他睡了一覺醒來后,車都在最內道了。車速很快,她表情輕松,還挺穩的。他隨口問了句,你這車開得不錯,讀研時跟導師跑工地也開車嗎? 這個徒弟來了句,這是拿證后第一次開。 當時劉明就差點給嚇尿了,第一次就上高速,還他媽的跑到了最內道,這個女孩子也太大膽了吧。但他愣是什么都不敢說,到了下個服務區換了人開。但一來二去,也完全放心讓她開車了。 “下周老板牽頭,所里請了林總吃飯,就希望把這關系打好啊?!眲⒚魅撕苁?,縮在副駕駛座上,就跟律師就靠幾個大老板的業務活著一樣,設計院也得搞業務搞關系,“哎,小寧你專業能力是行的,就是不會喝酒。要做到總設計師或專業負責人,還是要酒量好的?!?/br> 這種級別的飯局是輪不到她一個小嘍啰去的,在剛工作時,寧國濤跟她說,有飯局你要多參加,多認識人,適當時候給人送個禮。你姑父做了半輩子的包工頭,業務就是喝酒送禮搞出來的。 寧清從沒瞧不起飯局,不論對錯只看邏輯,這就是文化與社會運行機制中的一環。她不會天真到說這是糟粕,她沒資格評價。 見識過在飯局上馬屁段子張口就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知識儲備豐富還能跟人撒嬌的,這種場面放網上肯定要被人罵這女的不是個好東西,靠賣弄風情為生。但人家背后是千萬業績壓身的,沒有人能靠賣弄風情做到這個地步的。 寧清不會喝酒,很辣很難喝,何必折騰自己。聽了師傅這話,她問,“這種場合,沒人敢勸林總喝酒吧?!?/br> “你就不知道了,她酒量很好。聽說之前有個不識相的敢壓她喝酒,她竟然沒拒絕,把人喝到胃出血送醫院搶救了。她是甲方,我們只會敬酒,可不敢勸酒。其實林總老公手里的項目才厲害?!?/br> 才開到半路,知道徒弟嘴巴嚴從不八卦,劉明說起了閑話,“林總雖然是個女的,是個人物。別看著平易近人,手段厲害著呢。她有個哥哥,都能被她逼到離開公司,最后出了國?!?/br> 寧清心中倒對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多了分敬佩,“這不是挺好。如果內斗都斗不贏,怎么跟外人斗?” 趙昕遠的團隊全部遠程辦公,能進入這個團隊的,都是經驗豐富的從業者,于這份工作而言,完全沒有坐班考勤的必要。 租個辦公地也的確有必要,比如團隊里的ui/ux設計師,履歷優秀,專業能力強,同時是個三歲孩子的mama。她就希望能有辦公室,在家就算有保姆和老公,孩子有事永遠是來喊她。 她手里有很多好的offer,結婚生子要還房貸,似乎還是選個大公司靠譜,而不是一個初創公司。除了這份工作本身很有吸引力,個人發揮空間很大,做對事跟對人,面試時聊了很長時間,彼此都在反復考察提問對方,她覺得這個老板值得跟,還有就是這份工作有辦公地且有靈活的工作時間,最終選擇了這一份offer。 趙昕遠一反常態,工作很拼。首先是真忙,所有事情都要等著他來推進。一個創業團隊,初期領頭人一定要是最好的,不然無法成功。等到度過創業期走上成長發展階段,創始人才要退下,請比自己更好的人。 他顯然正處于第一階段,為了保持精力,每天早起鍛煉,查收美國團隊的進度,再把國內的任務布置下去,再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晚上再根據這邊的內容給出那邊團隊的計劃。下午睡一會,晚上熬得晚些,這樣時間會變多,兩邊都能兼顧。 其次就是,忙碌也許會讓人抑制沖動與情感。工作全然理性,精疲力盡之后,毫無感性的生存空間。 他不可能再去主動找她,每一次,主動拒絕的,都是她。就算他還喜歡她,為什么要主動去找她?而不是她來求他? 曾經以為是同類,她多了份溫情,實則反了。 有過一天,他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午睡。又夢到了那間書店。 那個冬天,依舊下了雪,書店里很暖,當時不知因為什么事跟她生了氣,但他還是來找她了。與她離得很遠,低頭看書。她晾了他一個小時,才過來找他。說我錯了,你跟我說句話行不? 他知道自己冷著一張臉時很嚴肅,但視線依舊沒離開書本。他覺得她沒那么喜歡他,不然怎么能夠看著他這么生氣卻置之不理,還能淡然地先看書,再理他。 她卻直接搶了他的書,他驚訝地抬頭時,她捧著他的臉,粗暴地把他的腦袋壓在書架上,強行覆上了他的唇。親完低著聲威脅他說,你要再不理我,我就把你嘴巴咬出血,看你怎么跟人解釋。 他依舊是冷著臉問她,你確定嗎? 沒等她的回答,他就吻上了她,掠奪她的所有呼吸,手放在她的脖頸處取暖又讓她無法逃離,當她喘不過氣捶打他的胸膛時,他咬了她。 他報復心強,又斤斤計較。她讓他不舒服了,他就要還回去。 聽著她悶哼的呼痛,放開她時,這人竟然還識好壞,不敢罵他,還跟他撒嬌說,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午睡醒來,頭很疼,藥就在辦公桌上,他連起身拿藥的心情都沒有,任由神經抽痛牽引著耳部的刺痛感。 疼痛是能讓人清醒的。 趙澤誠來京州開會,順道見兒子。 秘書幫忙定了餐廳。那家餐廳曾是著名會議的舉辦地,建國初期也接待過各國元首,據說這個餐廳容易謀成事。 秘書跟了他多年,還提醒他說,您要是跟兒子謀劃個工作或生活的事,以后準成。 趙澤誠笑了笑說這次只吃飯,不談事,讓他先自己折騰兩年。 城府深沉、不茍言笑的趙澤誠,只有提到兒子,才有點人情味。兒子聰明,從小各方面都很優秀,走過岔路,也被糾回來了。他也樂于給兒子很大的自由度,因為信任。 兒子的獨立能力是他刻意培養的,當年去讀書,他只出學費和當地平均水平的生活費,一個學期一給。兒子一向矜貴,吃穿用度都最好的給他,從不用為錢考慮。結果,去了才一個月,就把生活費全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