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再說吧?！怪茏u霆難得的沒有回絕，拿過可樂拉開扣環，喝了幾口才說話，「你想聽什么故事？」

    「嘶……」方歆嫚瞇起眼想了一會，最終往左側頭看向他，「我比較想知道，你想讓我聽什么?！?/br>
    望著她那認真的眼神，周譽霆搖頭輕笑，下一秒吐出的句子卻讓她一愣：「我算是半個孤兒?！?/br>
    「……什么？」

    「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我從十三歲開始住進孤兒院?！顾恼f著，一雙眼望著河面，水光便這么映在他眼底，「一直到成年后才離開那里獨立生活?！?/br>
    「離開孤兒院那年，我想考警察大學，分數是夠了，但是我身上根本沒有半點錢可以付學費，在那個年頭也幾乎沒有就學貸款這種東西，就算有也不敢貸，怕以后還不出來?！顾f著望向她，「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我遇到了這輩子最尊敬的長官，他表示愿意幫我支付一切費用，也愿意供給我所有生活費，所以最終我如愿考進警大、也真的當上了警官?！?/br>
    「……你知道為什么我這么討厭記者嗎？」停頓了一會，他忽然問了不相干的問題，旁邊的方歆嫚一怔，旋即搖頭。

    「在我入職當警察的第二年，我的那位長官自殺了?！顾虼?，握著鐵鋁罐的手緊了緊，「那年他正準備退休，媒體卻忽然爆出他貪污收賄的新聞，沒有經過查證、沒有經過確認，一傳十、十傳百，輿論讓他們一家五口受人指點，最終選擇全家一起燒炭自殺，除了他的妻子獲救，其馀家人全沒留下。諷刺的是，就在他們自殺的隔天，警方調查出爐，證明了長官的清白，而那些用文字殺人的記者和網友只是出來道個歉，再沒有其他作為。往后還是繼續嗜血、繼續用文字殺人?！?/br>
    他說著一頓，又喝了一口可樂，將近十年過去，傷痛早已麻木，更多的是感慨：「他離開的前一天，還跟我說下次一定要到他家作客，吃師母煮的酸菜拉麵?！?/br>
    始終愣愣聽著的方歆嫚這才回神，酸菜拉麵？那時候他們兩個去佳棋的靈堂上香，回程時周譽霆不也點了一碗酸菜拉麵嗎？她那時還覺得奇怪，沒想到背后居然另有原因。

    「……我很遺憾?！顾遄弥朕o，「所以在臺東那時候……你點了酸菜拉麵，是為了尋找你師母的味道嗎？」

    「嗯?！顾p應，「長官死后，同屆的同仁根本不敢去找師母，就怕會不小心讓她想起往事，也再沒有人吃過她煮的酸菜拉麵。那時候看到那家店有賣，就忍不住點了?！?/br>
    「那臺東的那家酸菜拉麵，味道跟你師母煮的一樣嗎？」

    「不，差得遠了，沒有人能煮出跟師母一樣的味道?！怪茏u霆幾乎是秒答，旋即想起什么似的用手肘輕撞她的手臂，「欸，我的故事講完了，該換你了?！?/br>
    方歆嫚橫了他一眼，急什么急嘛，她都還沒從震撼中回神。再次飲下啤酒，方歆嫚猶豫著該如何開口，過了一會才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其實一開始，我想當的不是記者?！?/br>
    「嗯，我知道，你不是說你一開始待的是出版社？」

    「不，也不是出版社?！顾p笑著望向遠方，「我一開始最想成為的，是戰地記者?！?/br>
    「我沒跟你說過吧，我的爸媽都是戰地記者，他們沒有其他家人，所以我跟方毅煒從小就跟著他們在戰場跑來跑去?！?/br>
    「我看過戰場里很多的人，有骨瘦如柴的、有攜家帶眷的、有男人為女人擋槍、有孩子在荒地里尋尸?！狗届犝f著頓了頓，「我的父母一直告訴我，比起那些嗜血的新聞，這樣的場面才是真正能帶給人震撼、真正能帶來改變的，與其去做別人都在做的事，不如做自己認為對的事，這樣的一生才有意義?！?/br>
    周譽霆靜靜地望著她的側臉，以及那散發光芒的漂亮眼睛，好一會才吐出一句：「那為什么后來不當戰地記者了？」

    方歆嫚苦笑著瞥了他一眼，娓娓道來：「我九歲那年，多達十位跨國戰地記者被當地恐怖份子綁架，公開處刑，曝尸荒野無人收尸。我跟我弟在家里，爸媽讓人帶回來的遺言是：回到臺灣去，別再踏進戰場?！?/br>
    「我也曾想過不要遵照他們的遺言，可是畢竟還有方毅煒在，要是我也在戰場上出事，那傢伙肯定會崩潰。最后索性放棄這個夢想，選擇往一般媒體業走了?！?/br>
    周譽霆若有所思的點頭，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頓，旋即坐直身子：「那上次施教授……」

    他沒忘記他們當初去找施闔偕時，施闔偕曾沒頭沒尾的跟方歆嫚說了句「我以前是戰地記者」，而當時方歆嫚的反應可以說是氣急敗壞，難道施闔偕和她的父母有關係？

    方歆嫚沒有馬上回答，反而是灌下剩馀的啤酒，又從袋子里拿出新的一罐，打開、飲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過了一會，她才甘愿開口：「當年被綁的十個戰地記者里，有一個記者找到密道，幸運逃出。我一開始只覺得施闔偕這個名字很耳熟，一直到他提起他曾是戰地記者、又和我爸媽認識，我才確定他是當初那位倖存的戰地記者?！?/br>
    她說著咬牙：「當年他找到密道，卻沒有告知同被關在一起的其他記者，反而趁著半夜大家睡著之際離開，恐怖分子一氣之下在隔天早上將剩馀的九名記者全數公開斬殺?！?/br>
    「我不是不能理解施闔偕的心態，好不容易有了生路，誰知道若是多帶一些人，會不會在逃跑時被抓到？」她無力地望向一旁的周譽霆，「但是今天相關人是我的父母，我真的沒辦法大肚到當作什么事也沒發生?！?/br>
    「我知道?！怪茏u霆輕應，伸出右手輕拍她的背部，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多話，撕扯傷口需要多大的勇氣，總得花點時間平復心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半個小時，河的對岸傳來火光，兩人同時朝遠方望去，沒想到不遠處竟放著煙火。

    「……欸?！顾龁玖寺?，「晚間十一點，這個時間放煙火是可以的嗎？」

    「他夠有錢就可以?！顾J真的回著，惹得方歆嫚笑出聲來，原先瀰漫在空氣中的悲傷感頓時全數沖散。

    「我以為你會趕快打電話讓人查是哪個轄區，幫同業賺點業績?！顾蛉さ卣f著。

    「放煙火的確是違反條例，但除非有人檢舉，否則一般不會開單?！顾恼f著，一雙眼始終盯著遠方絢麗的火光，「鄉下地方的警察甚至不會管這種東西，畢竟想要浪漫是人之常情，警方的時間也真的沒有這么多?！?/br>
    「噢?！顾蚝拥膶Π?，這煙火放了這么久還沒停止，可真有錢……??！

    「周警官?！顾肫鹗裁此频暮鋈煌蛩?，原本專心看著煙火的周譽霆只能將眼神拉回。直到他們兩個對視時，方歆嫚忽然揚起笑，「生日快樂??！」

    周譽霆便這么怔怔地望著她的臉，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嘴角悄悄揚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今晚，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