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執刀者
蘇有枝性格溫軟,但其實是個極其現實的人,她不會毫無章法地去幻想太遠的事情,不會去貪圖現在抓不住的東西,她所信奉的是腳踏實地,把每一個當下都活得認真且具體。好比說課業,她不會去腦補未來上了t大會是什么模樣,她只知道現在自己的能力不足以錄取理想學校,所以她要加倍努力地精進自我。 唯一的例外,也只有在何木舟生日那天,含蓄地用了「永遠」這個虛無飄渺的詞,包裝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少女心思。 可她不得不承認,在聽到何木舟說出那句話時,她的心還是動盪了一下,并且馀震難平。 ──我還有你,我怎么能死。 她在進入病房后所偽裝的冷漠一敗涂地。 儘管她知道生死無人能掌控,意外隨時都會在下一秒發生,可那一瞬間,她還是不由自主地信了。 她的靈魂驅使她相信。 「對不起有用嗎?」蘇有枝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卻是淡著眉眼,出口的質問不溫不火。 「沒用?!购文局酆芴拐\,「但我得認錯?!?/br> 「那認錯有用嗎?」蘇有枝目光停留在他受傷的臂膀,冷冷的視線分割著繃帶,好似能看到他底下破裂的血rou,「認錯你就會不受傷了?」 「也沒用?!购文局勰粗歌嵾M她的手心,試探性地刮了刮,「但你或許會比較消氣?!?/br> 蘇有枝覺得癢,佯裝不耐地甩開他,豈料下一秒又被攥住了。 「你好壞啊何木舟?!顾蝗タ此膫麆萘?,眼神對上他的,她知道他一直在追逐自己的眸光,幾番輾轉,終于如他所愿,「我夢到我們兩個被鎖在密閉空間里,你找到方法逃出去了,可你卻拋棄我自己走掉?!?/br> 「你不只拋棄我走掉了,你還讓自己受傷?!固K有枝傾身,兩人眸中的焦距愈發靠近,最終停在一個適合接吻的距離,「你覺得這樣我會消氣嗎?」 少女的聲嗓很輕盈,宛如清晨將散未散的霧,何木舟好似被什么蠱惑了一般,明明此時還像個犯人被審問中,卻仍是仰首去尋她的脣。 兩人在八點的陽光中接了一個克制的吻。 「我不會拋棄你的?!购文局圩笫譅恐?,想要用另一隻手去碰她的臉,可他忘了自己的右手帶著傷,稍稍一抬起便疼得齜牙,只好作罷,「如果我找到脫逃的方法,我也會先讓你出去?!?/br> 蘇有枝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儘管有了親密的交吻,但罪犯還是賄賂不了判官。何木舟低低嘆了口氣。 「夢境跟現實是相反的,枝枝?!?/br> 蘇有枝沒理他,正好這時有護理師前來巡房關心,她松開他的手,向護理師姊姊請教了照顧傷口的注意事項。護理師很有耐心地向她說明,蘇有枝在手機備忘錄一條一條記了下來,結束后護理師笑著對何木舟道:「你女朋友真好?!?/br> 何木舟理所當然地頷首,語調間有藏不住的驕傲:「找不到第二個了?!?/br> 蘇有枝掐掉手機螢幕,默默白了他一眼,等到護理師離去后,她問道:「你會餓嗎?我下樓買早餐吧?!?/br> 何木舟點點頭,從善如流地開始點餐:「我想吃火腿蛋吐司、薯餅和冰奶茶?!?/br> 十五分鐘后,蘇有枝拎著一碗清粥回來,見床上那人一個勁兒地往自己手上瞧,彷彿想要看她有沒有提著第二份早點。 「別看了,只有這個?!固K有枝十分冷酷無情,與平時會餵食他好多點心的姑娘判若兩人,「病人沒得挑,乖乖吃白粥?!?/br> 女朋友正在氣頭上,何木舟也不敢造次,難得乖順地應了下來。 蘇有枝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坐下,打開熱騰騰的白粥,在飄忽的煙氣里面聽見他說:「我不太方便,你能餵我吃嗎?」 蘇有枝心想你這不還有左手嗎,但還是應了聲,舀起一勺淺淺地吹了幾下,然后遞到他嘴邊。 清粥無滋無味,口感單薄得很,但何木舟硬是在這碗里面嚐出了一點甜。 他突然覺得白粥也沒有那么難吃了。 餵食的過程蘇有枝沒有說話,何木舟也就靜靜地吃,時光流動得很慢,隔壁床的阿姨還在看電視,不過從新聞臺轉到真人秀了。綜藝里主持人和來賓的笑聲盈滿了整間病房,兩人之間卻依然未置一詞,冗長的沉默漫漶在早晨的空氣里。 漸漸的,一碗白粥也見了底,蘇有枝起身把垃圾收好,回來時深深看了他一眼,何木舟被看得莫名其妙,就見她忽然啟脣:「你想違抗你媽,但你知不知道這無形中可能會傷害到很多人,包括你自己?!?/br> 何木舟往床頭柜拿手機的動作一滯。 蘇有枝再次坐了下來,她的手攀在床沿,猶豫幾秒后還是沒有去碰他。 「我知道你本性是溫柔的,很多時候你不想傷害到無關的人。除了你母親和打架的對象,可還有學校師長、朋友、路過的同學……也許這些人在許多時候都曾不經意地被你傷害過,無論你有沒有實質地去打、去吵,可言語和態度也是一種傷人的利器?!顾罱K還是伸出了手,不像語氣間的堅定,觸碰到他肌膚的指尖是顫巍巍的,在虛空中停頓了一下,才真正地覆蓋上他擱在腿邊的手,「但傷害最深的其實是你自己,你知道嗎?」 她感覺到何木舟的手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可他最終沒有抽開,卻也沒有開口。 「何木舟,這真的是你想要嗎?」她直勾勾地盯著他,想要在他的眼里看到什么,卻只進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衝動的當下或許很爽快,但事后你真的覺得開心嗎?這樣惡性循環的生活,你真的樂在其中嗎?」 何木舟蹙了蹙眉,突然撇開她的目光,歛眸垂首。 蘇有枝沒有因此而退縮,她溫柔地撫摸著少年的手背,指骨間的起伏如連綿山脈,而她的安撫是沉靜的月光。 「我能理解你想反抗母親的原因,也尊重你這樣生活的選擇,可我還是……」她不知怎么地噎了噎,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再次開口時卻沒能掩蓋住嗓音里細微的哭腔,「可我看見這樣的你,還是覺得好心疼?!?/br> 何木舟避開了與她的交眸,卻仍然能察覺到她情緒的轉變,他一向捨不得她難過,他想安慰她,所有話語卻又卡在喉頭,他突然沒有勇氣去面對她。說不出這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女孩子的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心扉上,明明是不重的口吻,卻很疼。 「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不好?」少女撫著他的動作變得緩慢,藉由地上的影子,他能看到她微微低下了頭,是不自信的表現,「就算不是為了我,也當作是為了外公……」 蘇有枝卑鄙地搬出了他心中深藏多年的念想。 「外公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的?!?/br> 她知道她這樣做不正派,像是藉由情緒勒索逼他同意,可再給她一次發言機會,她還是會這么說。 因為外公是在他過去十五年的人生里,最愛他的人。 何木舟眼睫顫了顫,鼻頭止不住地發酸。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應,任由少女兀自說著,彷彿只是一廂情愿地對空氣吐露真心。 他覺得蘇有枝像是一個執刀者,剖開他的軀體,沿著蜿蜒曲折的骨血,直抵體內最深處的核。而他無從反抗,他跟一名受難者一樣,只能被釘在她眼底的十字架上,把赤裸裸的心臟呈現在她的面前。 對于她拋出的好多個疑問,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承認。 但他知道蘇有枝不需要,她已經把他看得透徹。 隔壁阿姨又從綜藝節目轉到連續劇,電視里大難不死的男女主角哭著向對方承諾真愛,白日里天光大亮,從病房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大把大把的陽光澆在銀杏樹上,金黃色的扇形小葉浸泡在秋陽里,于風中簌簌搖晃。 何木舟沒有反應,蘇有枝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就這么握著他的手,用她那不大的掌心包覆著他,就像她明明很膽小,卻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木舟終于開口了。 「好?!?/br> 無止盡擴大的沉默差點兒染上窗邊的銀杏葉,在竄逃前夕被一個字硬生生地打破了。 「我說過,都聽你的?!顾氉猿了剂撕芫煤芫?,抬眸時恰如其分地對上了女孩子的目光,「我不鬧了?!?/br> 他直起身,用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去擁抱她。 「你說的對,我并不快樂??吹疥惵稓饧睌牡臉幼?,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成就感,甚至有點空虛?!顾杨^靠在她的肩窩,像隻妥協的貓咪,撒嬌似地蹭了蹭她的頸側,「自虐似的惡性循環,我也不知道圖的什么?!?/br> 「我不會再讓自己受傷了?!?/br> 他在她脖頸落下一個很淺的吻,終于把說不出口的安慰傳達出來。 「所以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