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常憶山中明月
這一年半的期間,日子變得索然無味。 一開始,安念念新學校的同學們,也對安廣的事情知情一二,安念念被冷眼相待,加上她本就是轉學生,很難融入新群體,讓她在學校的人際關係雪上加霜。 留給同學們如此糟糕的第一印象后,即使安廣沉冤得雪,安念念在學校,依舊是孤伶伶一個人。 這樣的狀態持續很久。 在學校,她就像是一個隱形了般被人忽視,回到別墅,別墅彷彿也是一座金色牢籠。 學校、別墅,甚至是整座城市,都不是她喜歡的空間。 「念念回來了啊?!沽魏闈蓮臉翘萆献呦聛?,撞見站在玄關處的她,微微一笑:「學校怎么樣?」 「還可以?!?/br> 安念念攥著書包背帶,耳邊是對方拖鞋踩在木質樓梯上的聲響,她緊抿著唇沉默不語,想到此地是廖洪澤的家,就感到被無形的繩索綑綁,渾身不自在。 氣氛一度僵持不下。 幸好,江菁端著鍋子走來,柔和地打破沉默:「可以吃飯了?!?/br> 安念念看出廖洪澤的不適,先上樓換好衣服,在臥室里等了大約半個鐘頭,想著廖洪澤差不多吃飽了,這才掐著時機下樓。 這幾個月短暫的相處下,安念念摸清了廖洪澤的脾性。 廖洪澤大多的時間不是在出差,便是在其他城市的分部視察,很少回平遷市的別墅。偶爾回來了,也總是淡淡地笑著,但那一雙眼睛里含著鋒芒和審視,讓人渾身不自在。 對于這位繼父,她有抵觸之心,才會將對方所有行徑都加以揣摩。 安念念一開始以為是多心了。 但六月,學校放端午節假期時,段心如和廖洪澤都忘了她在家沒有出門,便大肆地爭辯了起來。 中年男音顯得威嚴而沉重,一字一句回盪在別墅里:「你可以考慮讓她搬出去自己住?!?/br> 段心如顯然不妥協:「這里有江菁在,要是搬出去了,那誰來照顧她?」 廖洪澤顯然對此毫不關心,直接朗聲對廚房里的江菁道:「江姨,你以后固定給安念念送飯?!?/br> 江菁聽倆夫妻爭執一直不敢插嘴,忽然被點名,更是怕引火上身,趕忙答應下來。 段心如沉默半晌:「但再怎么說,讓一個女高中生自己住??」 「??」 在二樓房間里,安念念的臥房門未關,這些交談全都悉數傳進來。她聽了一會兒,一直沒有出聲。 直到廖洪澤的嗓音終于染上些許怒氣:「她是你和前夫留下來的孩子,我沒有義務要照顧?!?/br> 強行將安念念帶回來,段心如自知理虧,她自然是另有打算:「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爸身體不好,需要孩子陪陪!你跟一個孩子計較什么?安念念她什么都不懂,而且我也說了,你收養她會有別的用處——」 兩人的聲音拔高,漸漸變得尖銳,安念念聽得腦袋脹痛,沒忍住走了幾步,一把將房門關上。 「碰」一聲響動,讓樓下兩人的爭執聲戛然而止。 至此之后的日子里,廖洪澤再也沒有回別墅里住下,即便是回了平遷市,也往往會在外面找飯店。 如此平穩的日子度過了數月。 升上高三的那一年,年邁外公的身體日漸朽壞,肺癌越來越嚴重,根據主治醫生所說,已經時日無多了。 面對前來探病的孫女,外公躺在病床上,開始旁側敲擊:「你有沒有要去改姓?別姓安了,你那無能的爸爸不要你了,改姓段吧?!?/br> 窗外的陽光鑽著縫隙進入,灑在潔白得一塵不染的地面,色澤淡白純凈得有些不真實。 安念念的心緒微動,抬眸對上那雙混濁昏暗的眸子。 她的記憶很清晰,小時候,外公每每見到自己,眼里都五味雜陳。他本就討厭安廣,更不想要女孩子,那時候的安念念懵懂無知,時常心想:要是mama生了一個弟弟,那么她在外公心眼里,豈不是一點馀地都沒有了? 年幼的安念念時常在深夜里祈禱。 祈禱不要有弟弟來搶奪她的地位。 過了好幾年,現在她如愿以償,外公原先清冷的眼神,鋪上一層再也化不開的灰暗。 安念念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外公在年中去世了。 幼時令她聞風喪膽的外公,僵硬地躺在棺材內,將化為塵埃。 那時候的安念念高三,正忙著準備考試,對于至親的死亡,起初詫異,后來釋然,五味雜陳的情緒里,竟然沒有一絲悲痛。 她生時,外公未置之一眼。 他死時,她內心毫無動搖。 事后,安念念想起來,他們也算是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在葬禮上,面對眾親戚異樣的眼光,她面上裝也裝不出悲傷。 到了夏日,學??忌蝗缢?,日日頂著熱烈的陽光,天花板是緩慢轉動得咿呀咿呀作響的電風扇,他們汗流浹背地拿著小扇子往衣領里煽著風。 這種時刻,安念念會想起沉響。 那坐在她身側,趴在桌上,他瞇著漂亮桃花眼睛,靜靜地目視著自己。 還有那糾纏不清的關係。 總是被蔣老師發現沒帶數學課本,他們被罰站在教室后方。 兩人站在一起,距離很近,少年低下頭和她耳語時,冷香混雜著溫熱的氣息,淺淺灑在她后耳的肌膚上。 那是一段站得靠近一點,就能碰到對方的時光。 她偶爾,會懷念。 懷念少年漂亮的眼睛,懷念他說話的語氣,懷念他惡劣卻藏著溫柔的行徑。 這樣的日子直到學測結束,或許是受不了廖洪澤的施壓,段心如只好提出要讓安念念出國讀大學。 對于這樣的安排,正中廖洪澤下懷。 *** 段心如口中,安念念一直是「拖油瓶」。在數年前和安廣離婚時,她便毫不猶豫地將孩子推給安廣,即使是數年后的今日,意識到安念念能帶來的好處,卻仍舊是相同的處理方式。 在澳洲。 生活品質不錯,安念念也交了一些朋友,但開銷也十分龐大。她不想欠段心如太多,保持著半工半讀,將日常開銷壓到最低,剩馀的錢存進銀行,打算來日再還給段心如。 忙碌卻也充實的日子環繞著她,安念念習慣于這樣急促的步調。 大學一位名叫馬丁的同學,也時常拿此打趣她。 「明明家里有錢,卻要體驗平民生活?!柜R丁撥了撥那金色短發,他擁有一雙藍色眼睛,像貓一樣斜睨著她:「你們亞洲人是不是都是被虐狂?」 安念念正埋頭惡補英文單字,面對一旁絮絮叨叨的馬丁,她直接抄起桌上的書本,朝著聲音方向砸過去。 「圖書館里安靜點?!?/br> 「是是,大小姐?!顾舆^飛來的書本,笑著揶揄:「美麗的女孩總是脾氣暴躁?!?/br> 安念念連一個馀光都吝嗇于給他,將單字一個個整齊抄寫進筆記本內,在心中默念了十遍百遍,能夠澈底流暢自如背出來時,已經過了一個鐘頭。 她回過身,圖書館里,只有稀稀疏疏幾個人影。馬丁早已不見蹤影,應該是受夠她的無趣,跑去找朋友吃喝玩樂去了。 室內很安靜,時間在悄悄流逝。書柜紋絲不動地站立著,像是任人審視挑選的櫥窗模特兒,上頭整齊排放世界各大名著,密密麻麻目不暇給。 偶爾會聽見鈴聲,周圍學生們收拾書包,朝著門口方向依序離去。 她也悄悄將筆電闔上裝進書包內,站起身,混入人群中,如小溪淌過般,不著痕跡地消失于龐大的校園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