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165節
“所以小弟以為, 若是民間有意愿,也有能力修筑這樣的工程,朝廷應當予以鼓勵?!?/br> “再者,這也符合家師橫渠先生對‘生產力’發展理論的最新研究成果?!?/br> 明遠臉都不紅地大聲回答。 至于張載的最新研究成果么——張載托呂大忠從關西帶來的文章,第一次提出這樣的理論:組織生產的層級越少,生產便越有效率,生產力就越高。 而明遠在此基礎上直接進行了進一步闡釋:相對于官府的征發民伕、組織與運輸材料,民間來做這些事更有效率。 而官府更應把有限的人力花在檢查與監督,防止出現“豆腐渣工程”或者重復建設上。 但如果民間付出了努力,卻不能得到回報,就會缺乏動力——這些對所有人都有益的工程就無法推進。再者,筑路的成本也需要彌補,否則主持筑路的人蒙受虧損,無力持續,可能會出現“爛尾路”、“斷頭路”之類的工程出現。 用民間的資源,回報民間的付出,以支持“生產效率更高”的民間工程。 明遠將他這一套有“理論”支持的說辭說完,平靜地望著王雱,心中在暗暗猜測王雱能不能點頭,幫助他把這個極其重要的建議轉達給王安石。 他非常清楚,如果現在相位上坐著的是司馬光,自己提出的建議不僅沒法兒得到通過,自己估計還會被這位司馬十二丈一通大罵。 因為他提出的這個觀點,實在是有悖于傳統道德觀念,是一種“為富不仁”的體現。 但若不能如此,破除就有觀念,逐漸建立“私有產權”的意識,明遠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么其它更好的切入點。 但事實上,北宋社會對于儒家經典的詮釋,造成了整個社會中每個人的自我抑制和對人謙恕,這確實是美德,但也妨害了人們對于合理權益的爭取,可能令社會發展停滯不前,更加可能讓那些表面謙恭禮讓,背地里卻見錢眼開的人鉆了空子。 所以明遠要做的,并不只是希望官府能出面鼓勵私人筑路,令筑路能得到回報。 更重要的意義是,“合理利益”這件事,應該能被光明正大地說出來。 現在明遠在賭的就是,王雱能夠出于對于他的了解和信任,把這個建議轉達給王安石。而王安石能夠借助其超脫于時代的眼光,看清他這個提議的本意,能夠讓這項建議偷偷摸摸地混在一眾新法中予以出臺,在盡可能少受攻訐的情況下收到回報,并慢慢地改變社會觀念。 王雱坐在明遠對面,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看樣子應該是把二十多年所學的經義都在腦海里溫習了一遍,實在是沒覺得明遠這項建議符合儒家大義——但要說它哪里不對,又偏偏說不出來。 最終王雱冒出一句:“行走在這道路上就要收費……實在是難以接受??!” 豈料明遠沖他燦爛一笑:“但朝廷征收路稅卻是可以接受的?” 如今商路貨物運輸,每過一個州縣就要繳納貨物價值2%的路稅。這在明遠看來,等同于朝廷負責修繕道路,并維護道路附近的治安。因此路過的商旅提交一定數量的稅金作為回報。 這樣一說,王雱的臉就紅了。 只許朝廷征收路稅,卻不許民間為耗費巨資,辛苦營建的道路受“使用費”,這樣聽起來,著實有些“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味。 “遠之,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明了。我會代為向大人轉達……” 王雱看向明遠的眼神,卻像是在說:請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過了兩三日,王安石那邊的討論結果出爐。王雱不無遺憾地來找明遠。 “遠之,大人那里,因你的建議,出現了兩派意見,誰也無法說服誰……” 明遠的眼光一溜,王雱趕緊坐正了身體,用眼神表示:我絕對是站在你這邊的。 “……大人因此有了一項折中的提議。允許私人筑路,也允許按照遠之說的,收取道路‘使用費’,但前提是遠之要能將沿路所有的土地買下?!?/br> 也就是說,明遠修筑的整條道路完全是在自家土地上,那么只要他按時交稅,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明遠一時怔住,隨后差點想要捧腹大笑。 這個結果,對他來說,真是太合適……太合適不過了。 只要用錢就能解決的問題,對他來說就不是問題。 而且是幫了他的大忙,能夠讓他在修筑道路的同時,好好花上一大筆錢。 王安石說到做到,不久,新黨果然推出了一項新法:“收費公路法”。 這項新法混在其它新法中一起被推出,但也與其他新法一樣,沒能逃脫被攻訐的命運。 朝堂上群情洶洶,舊黨與御史們紛紛將矛頭指向這一項“有違孔孟之道”的新法。 ——修路,修路怎么能收費呢? 王安石號稱“拗相公”,這回在朝堂上自然延續了他“拗相公”的本色,將來自四面八方的攻訐一一擋回去。 “以山陽鎮到汴京的‘高等級收費公路’為例,修筑一條高等級公路,計算上購買土地、材料與人工,總耗費在六十萬貫左右?!?/br> “這條公路修成,每年從此,可以將超過五倍的貨物從汴河渡口運入汴京。這意味這京城所收的駐稅能夠增長五倍。此法若能推廣,天下貨物流通也能因此快上許多?!?/br> “使用道路所支付的錢鈔,不過在每輛車十文上下。而這些錢鈔,集腋成裘,正好是維護道路平整與暢通之必須,并非為了為難百姓或是牟利?!?/br> “若是各位不同意此法,試問,有哪位愿意自掏腰包,出六十萬貫,為朝廷修一條運送貨物的高等級公路?” 朝堂上不少人向前踏上一步,準備繼續分辯。 王安石又補充一句:“六十萬貫或許太多,剛才出言反對的十位詞臣,各位每人出六萬貫,各位是否愿意?” 這下馬上沒有人說話了。 剛才王安石說“六十萬貫”的時候大家還不害怕,現在說“六萬貫”大家全縮了回去。 這是因為,“六十萬貫”對于普通官員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但“六萬貫”……他們家里真的有??! 倒是坐在上首,一直傾聽爭論而一言不發的官家趙頊,此刻開口提了一個問題:“王卿家剛剛所說的‘高等級公路’,究竟是什么?!?/br> 王安石沖官家一躬身,道:“如今京師附近,山陽鎮內與鄰近幾處作坊之間,已經修造了一段這樣的公路,只不過道路還不長,僅限于山陽鎮之內?!?/br> 他將前日里王雱前去山陽的觀感當著趙頊與群臣描述了一番,又道:“王雱見此道路中,車駕馬匹始終保持高速通行,并不與鄉野之民混用。他先是認為此事不妥,繼而又發現,不欲令步行的百姓進入道路乃是為了保障他們的安全,不令發生事故?!?/br> 舊黨與詞臣那里,一句“假惺惺”眼看就要出口了。 “如今那條道路上,已經專設了‘便民馬車’,專門邀請在山陽鎮各處之間有往來需要的百姓乘坐。所費亦極其便宜,付不起車資的,能為那‘便民馬車’的驛馬帶上一把草料就足夠了?!?/br> 這話一出口,反對者的話立即又全被堵了回去。 這一條其實也正是王雱與明遠反復商議的結果。 那天明遠受路過的那一對老年夫婦啟發,意識到普通百姓也有使用這條公路的需求,就決定專門設立“便民馬車”,在這條“高速公路”幾個固定地點之間往來。 這種“便民馬車”所費不巨,兩名乘客只需提供一個銅板就行。如果沒錢,就給拉車的驛馬送一把草料,也是可以接受的。 除了“便民馬車”以外,明遠還安排了從山陽炭廠到山陽鎮的“職工班車”。 山陽炭廠的工匠們絕大多數在山陽鎮上賃房子住,每天都有不少人需要步行小半個時辰到山陽炭廠“上班”。 明遠便專門命馬車去接送,算是“員工福利”的一部分。 山陽冶煉廠那邊看了也覺得眼饞。在種建中之后,接管山陽冶煉廠的是賀鑄,賀鑄就給曾孝寬打了報告。因為所費不巨,所以曾孝寬那邊很快就點了頭。 于是,山陽鎮上住著的工匠,就都有班車坐了。 王安石在朝堂上轉述的這些,滿朝文武大多不敢相信。 “陛下若是對山陽鎮如今的交通設施有興趣,不妨請皇城司前往察看,想必要比臣之轉述更加清晰?!?/br> 王安石口中的“皇城司”執掌宮禁,號稱是皇帝耳目?;实凵磉叺拇篚醌毷靡蝗缃裾沃食撬咎崤e之職。 王安石這么說,就是明擺著句句事實,根本不怕查了。 趙頊想了想,點點頭,道:“如確如王卿所議,這‘公路收費法’,便理應頒行天下……” 一群諫臣馬上上前一步,齊聲開口:“陛下……” 趙頊話鋒一轉,道:“然而新法頒布,莫不有試行。不如先按王卿所說,允許民間先將山陽到汴京的這條道路先建起來,并準予收費。以觀后效。若是效果確實如王卿所言,那么便將此‘公路收費法’頒行天下?!?/br> 王安石立即躬身應是,向后退了一步,同時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在他身后,朝堂上有一名諫官,此刻不滿意了。 第150章 千萬貫 對王安石此次低調提出“公路收費”新法而心生不滿的人, 姓唐,名坰,是一名御史。 唐坰的家族可謂是言官世家, 唐家總共出了五位聲名顯赫的言官:唐坰的祖父唐肅、父親唐詢、叔父唐介、唐坰和唐坰的堂兄弟唐淑問。因此有人將他們一家子成為“五豸唐門”。 聲名最顯赫的自然是唐介。這位被稱為是“直聲動天下”,“真御史必曰唐子方”(唐介字子方)。 仁宗一朝, 滿朝公認的“吵架王”就是唐介。 而唐坰家學淵源, 得到了父祖蔭補的官職之后,也果斷加入了諫官隊伍。 熙寧初年,唐坰給官家趙頊上書, 說“秦二世制于趙高, 乃失之弱,非失之強?!?/br> 據說趙頊看到此句時龍顏大悅,表示很受激勵。 再往下看,只見這名諫官直言不諱地道:“青苗法不行, 宜斬大臣異議如韓琦者數人?!?/br> 意思是把韓琦啊司馬光啊那些反對新法推行的士大夫統統砍了就沒事了。 當然唐坰這也是過過嘴癮, 他有意繼承叔父的“吵架王”衣缽, 因此謹記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宗旨, 盡說一些聽來極其狂妄, 但是乍一聽也很“爽”的言語。 趙頊與王安石:這……倒也不必吧! 當時王安石入朝未久, 新法推行急需人手。雖然唐坰說話太直接太犀利,但好歹是向著新黨的。于是王安石向趙頊推薦此人,趙頊賜了他進士出身, 將他提拔至崇文校書的位置上,后來又讓他進了御史臺。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 王安石便看明白了唐坰的本性——這個年輕人絕非對推行新法有什么“情懷”, 只是想升官而已。于是, 王安石漸漸疏遠了唐坰。 而唐坰也看出來了, 想盡辦法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與王安石爭辯一番,將當朝宰相駁倒,好讓官家看看他的厲害。 于是,此刻唐坰在王安石背后大聲道:“‘公路收費’?滑天下之大稽!既是‘公’路,便是‘公’器,豈有牟圖私利,賦予私人的道理?” 王安石已知唐坰此人急切名利,盡一切努力與手段只是想要在官家面前露臉。 于是,這位當朝宰相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或許這路名還有不妥。再說,此事尚未正式頒布法度,不妨等‘汴京-山陽’公路建妥之后再議也不遲?!?/br> 說畢,王安石向趙頊告退,也不理唐坰,先走了。 唐坰這下氣得不行,回去之后就自己閉門造車,憋出了許多彈章,都是針對新黨剛剛提出的“公路收費法”的。 他一會兒說“不與民爭利”,一會兒說“儒者不言利”,就是變著法兒想找個法子將這一出新法攪黃。 彈章寫完,唐坰筆桿咬禿了好幾根,伸手一捋,頭發也掉了不少,額頭前一片變得空落落光溜溜的。 然而所有彈章奉上之后,都被官家趙頊留中不發。 趙頊的態度很明確:都還不確定這項法令是不是一定要頒布天下,趕著彈劾做什么。 唐坰繼續努力上彈章:王安石就是有問題,公路收費這種事,只要想一想就是有問題! 但是官家不再理會他的彈章,唐坰只能換其它招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