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131節
王雱一向思慮甚重,但現在看見了明遠的“捷徑”, 竟然大笑不止, 樂不可支, 最后隨手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水,笑著嘆息道:“在遠之這里就是舒心??!” “那元澤就多來小弟這里坐坐嘛!”明遠也笑道。 王雱臉色一黯:他是宰相之子,身在漩渦之中,要想像明遠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實在太難得了。 兩人對坐飲茶,眼看天色全黑,王雱不得不將他的來意合盤托出。 “遠之與蘇子瞻最熟,有沒有問過子瞻公,他……愿意外出嗎?” 明遠心里警覺,知道這恐怕還不是王雱的最終目的,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笑著搖頭:“沒有聽蘇眉公說起過?!?/br> “怎么?相公希望蘇眉公外出嗎?” 王雱點點頭:“若是子瞻公愿意自請外出,那是最好?!?/br> 原來竟是這個目的,是想請明遠轉彎抹角地帶話給蘇軾,讓蘇軾自行上表,請出汴京,到地方上任官。 明遠做出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著應道:“那好啊,我隔天探探他的口風?!?/br> 王雱見明遠完全是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長舒了一口氣。 卻聽明遠問自己:“元澤兄覺得蘇眉公是怎樣一個人?” 王雱沉吟了片刻:“是個正直的性情中人?!?/br> 這是王雱心中對蘇軾的真實評價,當然了,他沒把話說完,如果說完整了恐怕還有“目光短淺”“因循守舊”之類的其他定語。 但不可否認的是,蘇軾對于新黨總體而言還是對事不對人的。不像其余舊黨,總是抓住一些與變法無關的細枝末節來攻擊新黨。 而舊黨最擅長的手段,是攻擊新黨中人的人品,任誰家有個陳芝麻爛谷子的錯處都會被翻出來,在整個朝堂上被反復攻擊,在市井中被反復“傳頌”。 又比如王雱之父王安石,王安石潔身自好,道德上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攻擊的,于是坊間就傳說他“邋遢”,不愛洗澡;又說他“食不知味”,飯桌上只曉得吃面前的一盤菜,甚至說他與官家一起釣魚時,把魚食都給吃掉了。 相比起這些手段,王雱愿意相信,蘇軾絕對不會這樣攻擊新黨。 到目前為止,蘇軾所有的上書,也都是關系到新法本身的。 所以王雱才會對蘇軾如此評價。 誰知明遠跟上問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大衙內為什么那么盼著蘇眉公出外呢?” 王雱:……! 他自小善辯,但還從來沒有辯過這樣的論題。 或者說,這根本不是一個辯題,是對人心的拷問。 ——一個反對自己的好人,你還愿意把他留在眼前嗎? 王雱想了半天,最后還是說:“蘇公最好的去處還是在州縣,以他的性情與才能,絕對大有所為?!?/br> 明遠也認同這一點,但是他并不認同新黨就這樣把蘇軾趕出京中; 正相反,他認為蘇軾其實是新黨應該爭取的對象。 “元澤兄,小弟是個白身,所以有些話說了就說了,元澤姑且聽之?!?/br> 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想法一說,王雱立即皺起眉頭:“不,遠之,你人不在廟堂,你無法得知子瞻公的文章對整座朝堂有多大的影響。如今舊黨中人扯著他做大旗,他妙手文章寫就,到了朝堂上,卻早已不止是文章那么簡單……” “可是……在小弟看來,蘇眉公一向對事不對人,他提出的一些看法,都是切中新法具體條陳的中肯之言,而且很少有上升……攀扯到其它的?!?/br> “元澤兄,須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 “相公難道真想要一個朝堂上一邊倒地贊頌新法之好,而不想聽見任何反對之聲嗎?” 王雱以手撫胸,微微感覺有點氣悶。 他在想: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這句話說得真是好。 這個明遠總是這樣,平時一副紈绔模樣,卻時不時便能冒出一句這樣的金句,發人警醒,令人深思。 明遠見到王雱的模樣,立即站起身,將窗子推開了半扇,新鮮的空氣瞬間涌進溫暖的房間,王雱頓時感覺清醒不少。 王雱便又想起父親王安石說過的話:新法不可能沒有反對之聲,若是朝堂上一味贊成新法,官家反而可能心存疑慮。 但是王雱自己的面子還是要顧的。 他當即對明遠道:“遠之身不在廟堂,許是不了解個中內情。政治便是如此,推行新法更是如此,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日我若寬以待人,明日他人便嚴于待我。各朝各代,因為政見不同而斗個你死我活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明遠微笑著補充:“那是黨爭——” 王雱臉色一白,心想:小子,你還真敢說??! 誰知此刻王雱的腦海里突然出現幻聽,似乎有好些人一起在鼓掌叫好。一時間令王雱牢牢記住了這個詞:“黨爭”——是黨爭,黨爭才是真正讓人斗個你死我活的元兇。 明遠微微抬起臉,了然地向空中看了看,隨即重新給自己掛上溫文的笑容。 “方才元澤兄只說前朝歷代,但是本朝歐陽永叔公一篇好文就道清了本朝黨爭的‘真相’?!?/br> 歐陽修寫過一篇《朋黨論》,辯白朋黨之誣,將君子之間的“結黨”大大美化。 但王雱如此聰明,怎能不明白——本質不還是一樣? “歐陽公寫下那文章的時候又怎可能不明白,為何同在一朝為官的同儕,卻要不遺余力地彼此攻訐,更加不擇手段地要毀去對手的政治前程——沒有什么君子不朋,小人結黨,誰也不比誰更高貴,這就是黨爭!” 政治斗爭就是為了利益,與道德并無直接關聯。 可是……為什么他這么敢說,他怎么這么敢說的? 在王雱聽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如巨錘,一錘一錘地直捶在他心里。 從小到大,王雱便被人當做神童來看待,一向只有他說話震住旁人的份兒,從來沒有旁人震住他。 可能是因為明遠太大膽,也可能是因為王雱腦海里的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聽”,才會令他印象深刻,記得格外清楚。 “如果一定要將蘇眉公推到舊黨一邊去,那自然也由得元澤兄?!?/br> “但若是元澤兄想要己方多一些力量,能保證新法能夠長久地被推行下去,或許可以嘗試一下,爭取這些正直的‘反對者’?!?/br> 王雱深吸一口氣,他腦海中還有聲音在嗡嗡作響。 但是這些聲音雖然“震撼”,卻依舊與他過去的想法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再者,他今日是來委婉托明遠去勸蘇軾外出的,怎么能自己反而被勸到別處去了呢? 于是王雱堅定地說:“新法必然被長長久久地推行下去?!?/br> “有大人在,就絕不允許新法被廢止;”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是指父親王安石。 “就算是大人不在了,也還有我……” 王雱話都還未說完,就見到明遠沖淡平和地笑著開口,說出四個字。 ——大逆不道的四個字。 “那官家呢?” 這四個字震得王雱腦海中一震嗡嗡亂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明遠竟然在議論官家? 這個明遠,竟然提出了一個可笑,但是很可怕的問題。 如果官家不在了呢? 繼任者是否還能一力支持新法? 一時間,王雱竟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會兒發冷,又一會兒發熱。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認識到:新黨之所以能夠推行新法,全在于官家鼎力支持。大逆不道一點,如果官家先于他們這些新黨中人,先“不在”了,又或者,官家對于新法推行不再那么熱衷,開始在新舊黨之間搖擺,到那時…… 一時間,王雱覺得心口劇痛,臉色刷白,汗如漿出,一顆心突突地亂跳。 若是有人敢這樣議論官家,王雱一定視為大逆不道。但是明遠不一樣,明遠是他王元澤的救命恩人。王雱才會一改過去的傲慢,認真聽了明遠說的每一個字。 然而明遠今日的這一番話,又精準無比地猜中了王雱內心最強烈的隱憂,令他心懷最深的恐懼卻又豁然開朗。 因此王雱當場舊疾復發。 明遠卻似乎早有預料,馬上來到王雱身邊,伸手輕撫王雱的脊背,大聲問:“元澤,元澤兄——” 他左手持一杯清茶,送到王雱面前:“來,將這杯湯茶藥飲下?!?/br> 明遠的聲音卻如同悶熱的夏天里,天邊隱隱約約的驚雷聲,只在王雱耳邊滾來滾去。 “飲下……飲下……” 這聲音似乎有奇特的力量,令王雱不由自主,接過明遠手中的茶盞,一揚脖,將里面溫熱的茶湯一口氣盡數喝光。此刻他胸中的積郁已經到了極點。 只聽“咣”的一聲驚雷宛若落下,王雱如從夢中驚醒,胸口劇痛,仿佛下一刻就會裂開,讓他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 “咳——” 王雱猛地重重一聲大咳。 明遠剛好遞了手巾到他口邊。王雱喉頭一動,吐了一口不知什么出來。 明遠看也不看,更加不讓王雱看,直接將那手巾一團,朝案幾旁邊的銅淑盂里一扔。 至此,王雱胸口再無任何不適與異樣,相反,他感到一陣異乎尋常的舒暢,渾身輕松。 再望向窗外,那依舊是汴京城初冬蕭索的夜空,呼呼的冷風從明遠之前打開的那條窗縫中灌進來,中和了爐子帶來的暖意,令人感到一陣清涼。 “我好了!” 王雱站起身,低頭看看自己,看看雙手,明白困擾自己多時的痼疾已經完全好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境,偏偏又如此真實。 他現在看看對面坐著的明遠,這少年郎剛才一臉的關懷,卻叫人一見了心里便莫名生出暖意。 “遠之賢弟,” 王雱破天荒這樣稱呼明遠。 “愚兄是真的好了?!?/br> 曾幾何時他已經篤定,認為自己今日會將性命交待在明遠這里。 誰知良藥苦口利于病。明遠這一劑猛藥下來,竟然逼出了他心頭的全部郁結。 此刻明遠又從一只潔凈的瓷缸里取出一疊全新的吉貝布手巾,盡數塞到王雱手中,然后又隨手掩上了窗戶,隨口關切。 “元澤兄,擦擦額頭上的汗,不要再著風了?!?/br> 王雱望著明遠一臉的關切,心中感動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