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56節
他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行了七八里,眼看到了皇家御苑瓊林苑。蔡卞坐的位置較高,遠遠地剛好看見瓊林苑西北角上,有游人在水邊扎起了幔帳。 蔡卞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覺得那個角落里有個纖瘦小巧的少年身影,似乎有點兒像明遠。 他大吃一驚,再想探頭看去時,已經有禁軍護衛過來,恭敬請狀元公下馬——瓊林苑設宴的地點就在眼前。 蔡卞下馬后,再往西北角望過去,明遠的人影立時又看不到了。但蔡卞又看見一人,身材頎長,肩寬背闊,很像是那日和明遠一起來見他們的種建中。 “元度——” 這時蔡京走到胞弟身邊,輕聲提醒。 蔡卞是狀元郎,今日皇家賜宴上他的角色比較重要,需要帶領一眾同年行禮、謝恩、入席……禮節繁復,不容有失。蔡京這是來提點弟弟,要他集中精神的。 蔡卞會意,立即不再關注御苑西北角的情形。 蔡京也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在一切禮儀程序結束,新科進士們可以自由交流了之后,才看似隨意地走到一邊,伸手招來一名宴席間的侍從,隨口問:“那在御苑西北角上飲宴的,可是皇家?” 侍從看了一眼,輕松笑道:“不是。官家有旨,金明池對士庶開放,御苑西北角那一片地方也是如此?!?/br> 蔡京兩道長眉微微挑起,思忖片刻,又問:“那是什么人都可以去那里游園賞景的嗎?” 侍從搖頭:“當然不是,要去那里,需要事先提請開封府……” 蔡京聽了侍從的解說,表示萬萬沒想到,瓊林苑的一部分,當然是距離皇家建筑最遙遠的那一部分,竟然可以讓普通開封市民也進苑游覽,前提是先向開封府提交申請,然后再向皇城司交一筆“使用費”,用以修繕瓊林苑中的亭臺建筑。 蔡京:皇家已經窮到這程度了嗎? “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那侍從又補充道,“前幾年瓊林苑賜宴的時候,就沒有人在對面飲宴。今年怕是趕巧了吧!” 蔡京點點頭,謝過了這侍從的回答。 他穿過瓊林苑中的桃紅柳綠,獨自來到一池碧水畔,向西北面對岸眺望。他目力相當不錯,依稀能看清坐在對岸的幾人,也能看清一個依稀就是明遠模樣的,正在向他揮手致意—— “竟然真的是!” 蔡京微笑著從水邊退回來,心里對明遠的“鈔能力”又多一層認識。 * 種建中舒展身體,懶洋洋地半臥在瓊林苑側畔的長草中,突然吐出口中叼著的一枚草芯,對明遠說:“想不到,你竟然知道能到這樣的地方來踏青賞玩?!?/br> 明遠笑著指向身邊的“百事通”管家史尚,說:“我原本也不知道,都是史尙的功勞?!?/br> 史尚則站在一旁,笑著將附近酒家送來的食盒一件一件打開,將里面事先準備的精致飯食露出來。 他作為一名資深的“汴京百事通”,又日常與官府打交道的,預訂一處人少、清閑、風景又好的地方踏青賞春,對于史尚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我昨日去開封府的時候,那里的小吏也沒想到會有人要在今日訂下這里,據說還特地去問了開封府推官,由他做的主?!?/br> 明遠本想問一下現今是哪位做著開封府推官,但一看見史尚將盛在木匣中一整套溫酒的器皿都取出來,連忙也來幫忙。 他一邊張羅一邊說:“種師兄,對面蔡家兄弟在慶賀登科,小弟則在這里賀你新領了差遣?!?/br> 種建中通過銓試,原本聽說了定下差遣還要等上一段時日,誰想到這兩天的工夫,新差遣已經下來,是去軍器監當一名軍器監丞。差遣定得很急,應當是軍器監缺人手缺得厲害。 所以明遠趕緊拉著他出來踏青,“不負春光”。 種建中原本無可無不可,但明遠真的為他安排了到御苑來賞景,種建中心里一股暖意,連忙坐正了身體,將兩枚官窯小盅分別放在兩人面前,隨手斟上。 這酒在一整套溫酒的器皿里溫過,熱力一逼,頓時令醇醇的酒香散發于空中。 明遠只聽身后有一人開口道:“好香,好香!這是羊羔酒吧!” 確實如此,這正是汴京城中豐樂樓最有名的羊羔酒,據說是與鮮嫩的羊羔rou同釀,也有說是羊rou熬湯釀酒的——但明遠都無法將羊羔rou,與杯盞中這醇厚鮮甜的酒漿聯系起來。 或許是酒家故弄玄虛也未可知。 他回頭一看,連忙道:“原來是您!” 來人穿著一身綠色官袍,頭戴硬幞頭,高顴骨、長臉頰,濃眉入鬢,膚色微黑,正是幾天前,與明遠一道,坐在“洗面湯”的小店里,一起喝“湯茶藥”,一起聊天的那位。 當時明遠怎么也沒有想到那是一位官員,但現在看了對方身上穿著的綠色官袍,什么都明白了。 明遠趕緊起身,將來人迎了入座。 “沒想到今日竟有緣在此相見?!?/br> 對了,他還不知道這位姓甚名誰。但是一看對方的樣子,就知道是個灑脫的,趕緊又斟了一杯羊羔酒,遞到來人手中,道:“相逢便是緣,還請仁兄不嫌簡薄,于小弟這里坐一坐飲一杯水酒?!?/br> 來人并不客氣,接過了明遠手中的杯盞,但要飲時,卻猶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又往對面看看。 明遠是個機靈人,馬上會意,讓史尚雇傭來、專門伺候郊游宴席的侍從迅速將周圍的帳幔圍起。這樣,即使是對面有人目力好,能夠看到這里,便也看不見坐在帳幔背后飲宴的究竟是什么人。 微微有些富態的中年人頓時笑道:“小郎君太過周到,這杯酒我若不飲,便心中有愧了?!?/br> 他說著,捧著手中的小酒盅,慢慢地小口啜著,一點一點飲盡,同時又細細品味,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明遠看著眼前人雖然身穿官服,人到中年,但對待小小一盅美酒卻如此認真,美食家風范,展現無遺。 來人將酒盅飲盡,明遠趕緊舉起酒壺要斟,卻被來人攔住了。 “某原本是為公務來此,若是貪杯,便活該要被御史彈劾了?!?/br> 明遠沒聽清他的自稱,正暗自猜測對方的身份,忽聽來人問:“小友可是陜西人?” 明遠說話時偶爾會露出一點陜西口音,而他身邊坐著的種建中,則完全是一副關西俊杰的英豪之氣。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來人便似陷入遐想:“嗯,幾年前我曾在鳳翔府任簽判……” 明遠發呆:鳳翔府簽判…… 種建中已然在旁微笑道:“小遠,令外祖家豈不是就在鳳翔府?!?/br> 明遠點點頭,急忙轉向來人。他心里已經對來人的身份有了一個猜測。 明遠剛要請教姓名,他身邊的史尚突然跳了起來,驚訝地道:“您……您不就是開封府推官……” 原來就是批準他們在此飲宴的開封府推官??!感情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趕過來看看,這些踏青冶游之人會不會影響到對面的瓊林宴。 “是,正是?!?/br> 來人笑著向明遠拱手,自報家門:“敝姓蘇,單名一個軾字?!?/br> 一旦確定,明遠反而整個人都呆住了。 ——真的是蘇軾? “您……您難不成就是,寫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1的蘇軾蘇子瞻公?” 蘇軾應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御苑旁遇見一位自己的“迷弟”,臉微微紅了紅,應是見到有人如此推崇他的詩句,心里開心,外表卻有點羞澀。 “還有……” 明遠一想到他所知的好多東坡大作都是熙寧三年以后寫出來的,當下都不敢提,倒是去年在長安城中遇見的那名蜀商,送給他的那本《南行集》,里面的詩句都是大蘇已經寫出來的。 于是明遠只得提起:“還有‘風過如呼吸,云生似吐含’、‘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2、還有……還有好多?!?/br> 蘇軾一張微黑的面孔頓時透出十二分的羞赧,有點扭捏地道:“都是少作……” 明遠與種建中連忙一起向他行禮,自報家門。 當聽說兩人都是橫渠弟子,蘇軾連聲贊好。說起致力于教書育人的張載,蘇軾也是十分佩服。 出門郊游踏青,竟然能認得蘇軾,如此機緣巧合,令明遠難掩興奮。 蘇軾卻頗不好意思地伸手撓撓頭:“明郎君,那《南行集》里的句子,你是從何處得知的?我記得我……沒有刊印過呀?!?/br> 明遠:“沒有刊印過?” 那他從蜀商那里換到的是什么? 明遠連忙喚過向華,交代這個小跟班幾句。向華馬上明白了,飛身上馬,急急忙忙趕回城中去。 而明遠則將他當初在京兆府里幫助那名舍不得交過稅的蜀商,買下大批蜀錦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蘇軾聽得饒有興味,甚至還沖明遠一拱手,謝過明遠照拂老鄉。 可是等到向華帶著明遠從陜西千里迢迢帶來的那本《南行集》,蘇軾拿在手里一翻,忍不住苦了臉,只說了兩個字:“盜印?!?/br> 第53章 百萬貫 世界上最尷尬的事, 莫過于在自己最喜歡的作者面前,掏出了一本盜版書請他簽名。 明遠現在便是如此。 他遣向華回到住地,將自己行囊中一本從京兆府千里迢迢帶來的一本刻印書籍取來,遞到蘇軾手中。 蘇軾翻了翻, 搖頭道:“這是盜印?!?/br> 明遠一時間尷尬地不知該說什么好。 種建中湊過來, 也將那本《南行集》看過, 卻看不出什么特別的。 “這刻印雕工,這裝幀……和尋常的書冊一樣???” 明遠嘆息著說:“但這卻未經蘇公應允, 亦未付給潤筆之資,因此是盜印?!?/br> 蘇軾將那《南行集》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嘆息道:“剛才聽明小友說起, 這盜印也是蜀人自行盜印的, 與你無關?!?/br> 剛才明遠說得清楚, 他是從一位出售蜀錦的蜀商手中得到這本《南行集》的,因此被“老鄉”坑了的蘇軾只覺得有苦說不出。 種建中點著頭:“原來蘇公因此而少了潤筆之資, 確是損失了?!?/br> 誰知蘇軾搖頭道:“不止如此?!?/br> 他迅速將手中的“盜版書”翻了一遍,說:“像這般, 認真‘盜印’的倒也罷了, 最怕是那些一心逐利之徒, 隨意刻版,以至于錯漏百出……甚至張冠李戴,冠以先賢之名, 內里卻夾雜它說……看到那些, 當真令人恨不得毀其雕版?!?/br> 蘇軾看起來是個性情中人, 說到這里時當真恨得咬牙切齒。 好在他恨的不是明遠。 明遠心知尷尬無用, 便小心翼翼地問蘇軾:“蘇公如今任著開封府推官, 這件事難道不該由官府管管嗎?” 蘇軾卻輕輕搖頭:“世人逐利, 刊某拙文,某卻不能因此區區潤筆小利,擅用職權?!?/br> 說白了,就是因為蘇軾是個被盜版的大戶,所以他才不方便利用手中職權打擊盜版。否則輕易就會被扣上個“與民爭利”的帽子,被御史彈劾。 “再者,”蘇軾繼續說,“法無明文,這盜印之人,便算不得是違法犯紀,甚至有些是‘好心’……” 他一邊說一邊苦笑搖頭,雙眼望著手中那本“盜版書”,估計是猜到老鄉們替他刊印這本《南行集》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