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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還騙婚嗎? 第5節

    他手指細長青白,因為瘦,指節突出,青筋畢現。

    花朝心中不忍,卻強迫自己不側目,坦然看著他,讓他不感覺到一絲憐憫之意。

    待他吃完,花朝問:“你說自己與高平王府一案有牽連?”

    葉湍看她一眼,點頭:“我的確是因高平王府一案而入的罪,不過那也是陰差陽錯了?!陛p嘆一聲:“永興元年,高平王案發時,我是兵部的一名弼馬溫,家中世代販馬養馬。家父經營著私鋪,卻受高平王府所雇,定期上王府為府上養馬查檢診治。高平王抄家令突然頒下,那日家父正在府上診治,受了牽連,被大理寺人枷住,不由辯解,押往大牢。我聽聞此事,連忙趕去,途中攔下官差,與他們說理。他們既不聽辯解,也不肯收禮。情急之下,我與那官差起了爭執,彼時年輕氣盛,摟不住火,一時失手,打傷了幾個差人。也因為此,被視為同黨,扔進了大理寺深牢,蹉跎至今?!闭f著,輕撫那支不能動彈的腿:“我這條腿,就是那時被打折的?!?/br>
    花朝聞言垂下雙目,許久不知如何開口。馮府堂中高掛著“護國重器”的四字牌匾,到頭來,卻連累庶人至此,又如何擔得起這四個字。

    花朝沉默,半晌,方澀然吐出幾個字:“是馮家對不起你們?!鳖D了一頓,又想起一事,好奇問:“你怎知那獄吏被罰俸半月?”

    葉湍嘿嘿一笑,以手枕頭,就地躺倒:“經驗?!?/br>
    趙懷文想是公務繁忙,一連幾日都未有提審花朝的動靜?;ǔ瘏s絲毫不敢放松,鉚足勁想與獄卒套磁,然那獄卒仿佛得了密令,每回經過花朝牢前,都擺出一副糞土錢財、凜然不容侵犯的樣子。惹得花朝都忍不住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眼神太過肆意,讓這位身高八尺的小官爺有了逼良為昌之感。

    無奈,第三天,花朝終咬牙將一枚玉佩交到一名獄卒手中:“煩請官爺跑個腿,請杜大人得閑來此一敘,說民婦有要事相告,恐與案情有涉?!?/br>
    杜譽當天午時就來了,算算時辰,差不多跑腿的獄卒剛到刑部杜譽就出了門。這一回一身緋色官袍,襯地他意氣風發,膚色瑩然,秀致五官如玉石雕成。

    杜譽令人將花朝帶至審訊室,遣散隨從:“馬夫人有話要和本官說?”他負手背立,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一豆殘燈投在他臉上,目光熠熠,花朝有一瞬的惘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個殘月下的細柳河旁,那個滿臉通紅的書生拎著才洗的硯臺,手足無措地說:“姑、姑娘,小生并非有意窺、窺看姑娘沐浴?!?/br>
    然而,下一瞬,花朝便從這惘然中回過神來,只因杜譽掀袍落座,屈指輕扣桌面,以十分公務的口吻道:“馬夫人,本官時間緊迫,馬夫人有話直說?!泵佳畚⒋?,并未直視她,眼瞼輕輕跳動,帶的長睫微顫,如蝶振雙翼。

    嘖,定是自己方才瞎了眼,這沉穩老練的樣子,哪有半分昔日光景。

    也罷,往事不可追矣。

    花朝躬身行禮,道:“大人,民婦知道一些案子的線索,想換大人幫民婦一點小忙?!倍哑鹨粡埿δ槪骸爸劣谶@個忙是什么,大人知道的。大人舉手之勞,不是什么為難的事?!?/br>
    杜譽輕輕一哼:“大理寺牢中,豈由得你討價還價?!?/br>
    花朝笑道:“大理寺手段酷烈,民婦早有耳聞。反正身上背著命案,早晚會有一死,與其飽受折磨而死,倒不如……”語氣一變,忽猝不及防掏出一塊磨得十分鋒利的陶片,抵在喉頭:“只是我死了,大人的案子恐怕會難查些……”

    杜譽沒防備她突然的動作,臉色登時一變,霍然起立:“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快放下!”下意識伸出手,似要奪她手中陶片。

    京中牢獄規矩,下獄之前要搜個身,將身上所有能用來自戕、戕人的東西都搜去。陶片是獄卒喝酒的陶碗碎片,是葉湍給她的。葉湍在這牢中數年,獄卒早對他放松了警惕。趁著被拉出去拷問的間隙,順一兩塊陶片,不是什么難事。

    “放下容易?!被ǔΓ骸爸灰笕丝蠋兔駤D這個小忙……大人,民婦殺沒殺人,大人火眼金睛,想必早已心如明鏡。民婦知道大人為人公正,從不會坐視百姓蒙冤,如今不肯就為民婦昭雪,想來也是看上民婦還有些用途。大人今日就將民婦干干脆脆用徹底了,民婦也厚著臉皮向大人討點回報?!?/br>
    杜譽死死盯著她手中的陶片,臉色較來時更陰沉了?;ǔ肋@一招很冒險,杜譽這樣自負的人,絕不喜歡受制于人??伤吘乖谛滩繛楣?,線索和面子孰輕孰重,相信他還是分得清的。

    他沉著一張臉,與花朝紙糊的假笑隔桌對峙。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一垂眼:“那就向本官展展你的用途?!?/br>
    “大人這是答應了?”

    “嗯?!?/br>
    “大人可要說話算話?!?/br>
    “先把那碎片…放下?!?/br>
    “放、放,民婦也不想死?!被ǔ闪丝跉?,笑著將那陶片擲于桌上。杜譽冷著臉將它撿起來,籠于袖中:“你現在可以說說你的線索了?!?/br>
    花朝垂目,兩指上下交疊數次,最后猶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氣,道:“大人,韓氏與情郎私奔那晚,民婦在城外村驛曾見過兩人?!?/br>
    杜譽聞言眼皮子猛地一抬,盯著她。眸中慌亂盡掃,恢復片刻前的冷定,“幾時的事?”

    “大概酉時左右,天黑不久?!?/br>
    “如此說來,你認得二人?”

    “認得其中一人。那韓氏情郎,乃春熙班中小徒吟霜。民婦與春熙班有生意往來,故而有過幾面之緣?!?/br>
    “那小徒可曾認出你來了?”

    花朝默了默,有一會道:“……未曾。民婦衣飾裝束與往日不同,兩人只顧說話,全心放在照看身邊包袱上,并未留心民婦?!?/br>
    “衣飾裝束與往日不同?”杜譽冷笑:“馬夫人深夜喬裝出城,在山陽道上作甚?”

    花朝想了一想,頷首答道:“民婦并非深夜出城……民婦是白日往京畿轄縣拜訪仕子,因路途遙遠,至晚方歸,沒趕上閉城門,只好在山陽道外村驛歇宿一宿?!?/br>
    “京畿轄縣?”

    “回大人,是樂順縣?!倍抛u自己就是樂順縣人,樂順之偏遠,他想必頗有體會。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杜譽沉默了片刻,轉而問:“你說他們一心照看懷中包裹?那包裹想必十分重要,你可曾聽二人提及包裹中有甚物什?”

    花朝點頭:“民婦聽見二人提及一本書,說是關乎兩人性命?!?/br>
    “什么書?”

    “民婦不知?!?/br>
    約莫半個時辰后,審訊室外傳來敲門聲。因要事已差不多談畢,杜譽沉沉叫了聲“進來”。

    門外之人聽到這聲音,愣了一愣。推門進來,見果是杜譽,不由道:“大人,你怎么來了?不是你早上讓卑職午后來接馬夫人回部衙的么?你怎么自己來了?”

    杜譽早讓王菀接她回部衙?

    這是何故?

    花朝看看王菀,又看看杜譽,后者顯然不欲作答,再怎么以眼神脅迫也無用。當年花朝借宿杜譽家中,杜譽家貧,屋中只簡陋一床,杜譽將床讓給花朝,席地而臥,只一件殘破棉衣覆身。夜里冷地直打哆嗦,卻只是喃喃口誦圣賢詞轉移注意,也不近床一步?;ǔ胍箤⒚薇桓采纤?,醒來時發現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如此反復幾次,花朝實在沒力氣再跟他折騰,兀自沉沉睡去。

    彼時連床被子都奈何不了他,此時更不可能撬得開他嘴。

    杜蘅思啊杜蘅思,說你心思直吧,任九曲十八彎的花花腸子也瞞不過你;說你城府深吧,你又軸的一根筋恨不能捅穿天際。

    慨嘆間杜譽開了口:“你既然來了,就把馬夫人帶回部衙吧。今日是照例每月的錄囚,趙大人大約半個時辰會到,我還有事與他商量,你們先回去?!甭灶D一頓,補了句:“走……走西門?!变浨羰敲吭麓罄硭虑溲膊楸O獄的日子,以省察是否有底下官員舞弊弄權釀至冤案的情形。

    花朝若在獄中,必然會碰上趙懷文。

    花朝心中浮起一思,臨行前側目看了杜譽一眼。他五官十分端正,眸色明亮,生就是一張色正忙寒、秉公仁直的臉。

    還真是有欺騙性。

    上了馬車,花朝終忍不住問:“官爺,我的案子究竟是誰主審?”

    王菀道:“原本是趙大人親審,你被帶走的那日,我們大人和張大人登門拜會了趙大人。出來時,就改成張大人審了?!?/br>
    好你個杜譽,又陰我。

    作者有話要說:  這里的高平王是小夭另一篇文《聽說你要智取我》中的男主,大家感興趣歡迎支持下~~~

    第七章

    花朝翹著二郎腿在刑部蹭了一天公餐。刑部伙食著實不錯,一葷兩素還加一個湯。吃飯時,花朝終于見到了“王家鼻子吳家眼”的另一人,吳源。是個白瘦的青年,不多話,花朝注意到他袖中籠著一沓紙,因好奇,多看了兩眼。吳源覺察到這目光,靦腆一笑,將紙往袖中推了推。用畢飯,并不多言,只躬一身,啟步回了自己衙房。

    王菀道:“別管他,老吳就這樣,見了生人就不愿說話?!?/br>
    因話提到了此處,花朝忍不住問:“官爺,那位吳大爺袖中籠的可是衙門的文卷?”

    “哦!那個啊,那不是什么文卷,只是一摞白紙,老吳家中小兒初習字,家貧,京中紙硯日貴,只能在石板上畫畫練練。有一回我們大人撞見,便允他每日官中結余紙硯,他可拿些回去?!?/br>
    花朝皺眉:“吳大人官居刑部書令史,竟然連紙硯都買不起?”

    因案牽童觀,王菀受杜譽命令正在翻看《嶺南女俠》那一書,頭都未抬,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翻著書道:“你是不知京中這幾日紙張漲價有多快!旬日內,幾乎翻了一番!老吳本是部衙案卷房負責謄錄的一名小吏,去歲才受我們大人破格提拔,升成書令史。前些年妻子一直患病,未存下來什么錢,這才當上書令史沒幾個月,左右逢迎花銷不小,亦沒什么結余?!?/br>
    花朝的確不知京中這紙張漲價之事。她雖做刻版生意,生意根本還是在江南。來京中只與科考仕子接觸,欲尋些靠譜本子回去刊印,并未與版刻商聯系。而京中最大的版刻作坊,乃是會賢書局所有。董元祥心胸狹隘,搶他幾個本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更不用說再在版刻上做文章。

    花朝正待細問,抬頭瞥見王菀手上的書,心頭一動,轉而問:“官爺手中這書,幾錢銀子買的?”

    王菀道:“這個嗎?二錢銀子,衙門后院那有個小書坊,就能買到?!焙鱿肫鹚莻€書商:“買……買貴了?”

    恰恰相反。尋常傳奇話本一般三錢左右,像《嶺南女俠》這樣暢銷的本子,賣個五錢也不為過。何以紙價漲書價反而跌了呢?

    于是試探道:“那豈會?官爺去買書,書坊哪敢亂開價?只會賣的便宜些?!?/br>
    王菀嘆道:“便宜是甭想了。我們大人特意交代了,司里誰個敢出去白吃白拿,回來必革職查辦,以貪賄論處。以低于市價的價錢與人買賣,同罪處置。書坊老板就是給我們便宜,我們也不敢占,久而久之,老板也就不認這身公服了?!?/br>
    這么說來,果然是書價紙價倒掛了。

    花朝垂目凝思,王菀見她神色有異:“你問這個作甚?”

    花朝咧嘴笑道:“官人見諒,民婦生意人,改不了本性?!币娝掷飼鴮⒎盼捶?,似欲審問自己又放不下那書中情節,忙岔開話題問:“官爺看到哪了?”

    終還是那書中情節更吸引人。聽她這么一問,王菀立刻又捧起那本書:“哦,看到曹娘子只身闖虎寨……誒,你說這曹娘子,當真要委身寨主嗎?還是有什么計謀?曹娘子先前那情郎怎么辦?人家可還在等著她呢……你快告訴我后面怎么樣了……慢!慢!你還是別說了,我自己看下去吧!這段寫的好生精彩,你先自己待一會,要是實在無聊就去隔壁老吳那轉轉,只別出這個院子便可……”

    “王菀!”花朝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后忽響起一個閻王般的冷聲,她循聲望去,門欄處嵌進一個板板正正的筆直身影。

    王菀抬了抬眼皮,“誒,大人,你回來的正好!你陪馬夫人聊會天吧,我把這段看完……”

    “王菀!”

    “大、大人……”王菀這才反應過來,手中的書下意識往身后一藏,想了想,又拿出來,叉手擺在跟前,撇嘴道:“大人,是你讓我看的……”

    杜譽不置一詞,板著臉走回案前,半晌,方一擺手:“去,叫公廚燒點水來,本官要凈面?!?/br>
    王菀立刻爽快地一揖:“是,卑職這就去?!憋w快退下。

    花朝旱地蔥似地在他跟前杵了片刻,想到他方才那聲重喝,料想他心情必不甚好。再觀他面上毫無表情,更佐證了這分猜測。忽然福至心靈,忙忙道:“民婦去幫忙!”話還未落,就要腳底抹油。

    “站??!”杜譽忽然喝道,花朝被這一聲嚇地一激靈,下意識停住腳。

    可等了好一會,身后都沒有動靜,心中有些打鼓,悄悄轉個頭,想瞥一瞥他反應。他卻在這時終于開口,聲音并不如想象中嚴厲:“一會你去把水提來。叫王菀帶人去趟胡府,把胡管家請來?!?/br>
    “是?!?/br>
    花朝一路小跑趕上王菀,將杜譽的吩咐告知她。念著這一趟事由,想起杜譽之前在牢里說的話,忍不住嘀咕:“你們大人還真是有潔癖,這出一趟門,回來就得洗一把臉,怎么廚下也不隨時給他備個十桶八桶的熱水?”

    “哈哈,這你可錯怪我們大人了。大理寺的趙大人出身軍中,一向不拘小節,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唾沫星子四處飛濺、噴人滿臉!又自以為是我們大人座師,每每見了必一通狂風暴雨,那真個叫滌蕩、啊不,沖刷人心??!大人方才定是又經了一遭洗滌……”

    花朝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忍不住笑了笑。又聽見她說:“大理寺那個張大人你知道吧,就是你這個案子的主審。袖中時時備著汗巾和香膏,每回面見畢,必以汗巾擦面、香膏涂額。有一回挨完訓斥,又被趙大人抓著同去勘視現場,下意識掏出巾帕來擦面。趙大人見了,斥他女子行徑、舉止輕浮。張大人有苦說不出,只好說自己體質虛弱,每聆大人教誨,自慚己過,不由冷汗涔涔,以巾帕擦面是怕在大人面前失了體統。哈哈,好在趙大人還沒見到他抹香膏——后來這事傳開,張大人背后就得了個“香汗公”的名號?!?/br>
    花朝大笑。又好奇問:“你們大人既拜那位趙大人為座師,怎的不在大理寺任官?”

    王菀道:“我們大人起初的確是在大理寺任官的。初封時便是寺正,若按如今我們大人破案的速度,現而今只怕已官拜少卿?!?/br>
    花朝訥然:“那為何如今又調至刑部呢?”

    王菀輕嘆:“還不是那個康平公主案!我們大人極力主張莫要再查下去,與趙大人意見相左。趙大人遭貶黜前以瀆職之罪參了我們大人一本,我們大人差點遭外放。所幸咱們部衙惜才,李尚書拼了一身老骨頭,才把我們大人搶了過來?!?/br>
    又是康平公主案。原來此案連杜譽都牽連到了。

    “可……”花朝心生疑惑:“你們大人如此鐵面無私,怎會在康平公主一案上反而那般隨意?”康平公主一案,事后證明,那位康平公主的確是假的。真的康平公主據聞已死在了在和親途中。天子無奈,只得選了一位朝臣女封為宜平公主,和親沾蘭。這位公主,便是王菀的二姐王毓。

    “這我就不知了。我得去胡府了,打水之事就交給你了!”

    公廚下熱水不斷,花朝灌滿一桶,正欲提著回去交差,使大勁走出幾步,意識到杜譽在整她。

    好在廚邊有幾個歇腳小廝,見花朝長得標致,早冷眼瞟上了?;ǔ趿鲲L般地一歪,真真假假裝著吃力。小廝忙爭著過來幫忙。

    提到公房外的游廊,花朝憶起杜譽是叫她自己提水回來,念及他這幾日的矯情,當機立斷從小廝手中接過水桶,晃晃悠悠提完這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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