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慈善團體舉辦的籌款活動,雖然場地和舞臺都算大,但沒有電視臺轉播,也沒有強大的班底,本來的關注度并不高。 可是現場的記者區擠滿了記者,一堆大炮瞄準的,是要表演特別歌舞環節的李蓓朵。行程關係,只能透過視像各自排練,也是李蓓朵歐洲之行連休息時間也被剝奪的原因。她跟合作的男舞者僅有半天正式的練習時間,默契不夠,心里沒有底氣,卻要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不知道李蓓朵是否得罪過幸運之神,認真專注地投入歌舞表演,舞臺太濕滑,踩著高跟跳舞的她直直重摔在臺上,連合作舞者都驚得呆了兩秒才趕緊把她扶起來,記者區的鎂光燈閃得把舞臺刷白了一片。 很痛。下意識摸了摸手肘,幾乎是皮包骨沒有rou的部位直撞在舞臺,痛得李蓓朵淚花不受控地涌出。 但是低頭再抬頭的那瞬間,李蓓朵便已展露出可愛的笑臉,跟舞者打眼色示意,再笑著繼續原來的舞蹈,就像剛才那一幕不曾發生過一樣。 「朵朵姐,還痛嗎?要不我載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br> 意外發生之后,小夏便著急地在后臺守著,一看到李蓓朵走下舞臺,就緊張地邊扶著李蓓朵,邊檢查她的傷勢。 手肘已經明顯紅腫,再過一會兒定是會變瘀青,不曉得盤骨有沒有摔傷,人多不方便查看。 「沒事?!估钶矶鋼u搖頭,「待會被記者拍到會說我賣慘的?!箯街背\噲龅姆较蜃呷?,可她走路的姿勢并不自然。 「你哪里表現不好啦!明明就是主辦不知道怎么搞的,戶外表演都不搭篷,舞臺都是水……」小夏忿忿不平,在此前其實已有別的藝人摔了一跤,只是李蓓朵的舞蹈動作更大,才會摔得更嚴重。 「可跟我一起合作的舞蹈員不也是好好的?!估钶矶湓诓匠鰰鲋畷r探頭察看,確定沒有記者后再快步前進。 「他又沒穿高跟鞋!」 「失誤就是失誤,沒有人會關心為什么失誤的。就是不小心做球給記者寫了,有點不甘心。不過他們一定沒想到我們一下臺就閃人吧,明明待會還有聯訪?!?/br> 是姜宥莉叫她一完成表演就離開的,合約沒包括聯合訪問的部分,但姜宥莉負責的藝人里有人會留下作照應,算是掩眼法誤導記者她會出席聯訪。 「你不氣嗎?」小夏看到她彆扭的走路姿勢,就算她說不痛也一定很痛。 「如果生氣有用的話,我可以氣到把整家經紀公司砸爛。昨天要生氣也生氣過了,可是你看,有用嗎?」李蓓朵勉強笑了笑,「其實我很討厭理智,不被情緒左右真的好難,勉強自己要理智真的好累。但作為藝人就要有這種感悟,生氣的時候不要說話,開心的時候不要約定?!?/br> 坐上保姆車,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但李蓓朵連正常坐姿都會感到痛楚,只能歪斜地坐著。 翻開手袋取出手機,看到螢幕顯示有新訊息的時候,不自覺就瞪大眼睛期待,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當看見發訊人是姜宥莉,期待感瞬間退卻。 「不要逞強,如果真受傷了覺得不舒服要去看醫生,你的演藝生涯還很長,注意身體健康?!?/br>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要不是小夏跟姜宥莉報告了,便是記者已經把她摔倒的事寫成即時新聞了。 在文字框里輸入又刪除,最后回傳了一句:「可能你計劃得很長,但看來計劃已經超出你預期了吧?!购孟衩鎸χ独?,總說不出什么好話。像隻討人厭又記恨的刺蝟,與姜宥莉有著無形的芥蒂。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的話還是人生嗎?給我振作點!我會幫你搞定的?!?/br> 其實姜宥莉也對她不差不是嗎?心里明明說了謝謝,手指卻不肯輸入讓對方知道,連李蓓朵也討厭這樣的自己。 「你家什么醫療用品都沒有,我們先去藥局一趟,再載你回家?!剐∠母ψ像{駛座便安排起行程。 「去你家唄?!估钶矶錈o厘頭地提議。 「去我家?」小夏回頭看向李蓓朵尋求確認,見她微笑著點頭,不忍心拒絕,「不能待太晚喔,我弟今晚從南部上來,要借住幾天,有男生在,你不能在我家過夜,被宥莉姐或記者發現都會完蛋的?!?/br> 「好?!估钶矶涔郧傻卮鹪?。 可是李蓓朵的乖巧都是裝的,小夏后來才明白,她只是要找個地方,安靜地喝悶酒。 本來酒量就不算好的李蓓朵,在喝完幾瓶啤酒后,積壓已久的不滿與委屈,頃刻爆發。 嘴巴念念有詞的句子,傾訴著她屈屈不得志的難過、被當墊背的委屈、不被公司保護的憤慨、對姜宥莉和小夏平日說不出口的道謝,甚至還有對孫景延的抱歉與自責。然而,即使是在她身旁的小夏,也聽不太清楚她含含糊糊在說什么。 她從沒真正在別人面前哭過,再傷感的時候,也頂多像電影里的人那樣,落幾滴淚。 但是,現在的她從鳴鳴的低鳴,到嚎啕大哭,只花了一瓶酒的時間,讓小夏又焦急又心疼,不知該如何是好。 安慰無用,小夏只能守在一旁,確保李蓓朵不會醉后弄傷自己。眼見要入夜了,估算著弟弟大概在晚飯以后的時間便會到達,小夏盤算著該怎么把李蓓朵送回家才是。 孫景延接到小夏傳來訊息的時候,確實有點意外。雖然一回生,兩回熟,送醉酒人回家不是什么難事,然而總是等李蓓朵喝得當醉才有正當的理由與她碰面,孫景延仔細想想也有點難過。 從踏進小夏的家門后,孫景延的視線就鎖定在李蓓朵身上,小小的身軀蜷縮在小小的沙發上,小小的一團。 哐啷哐啷——聽見聲響低頭一看,才發現幾支酒瓶被她踢倒了。 「啊——不好意思?!?/br> 有一支滾到了沙發底部,孫景延有點狼狽地趴下來把酒瓶撿起。 小夏連忙接過酒瓶放到遠處一角,「是我不好意思才對,麻煩你了?!?/br> 怕李蓓朵會著涼,孫景延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拷臅r候,還能聞到啤酒的發酵酸氣,她身上本有的香水氣味,早已被酒味蓋過。 沙發被哭得筋疲力盡的小身軀佔據,小夏和孫景延只能靠在沙發席地而坐。 「于灝一的事我知道了?!沟趯O景延眼中,這一點小事不至于消磨李蓓朵的意志,「今天舞臺的片段,在你聯系我之前也看過了。她沒受傷吧?」 「應該還是撞到筋骨了,她不肯讓我看,都說沒事?!剐∠膰@了口氣。 這陣子刻意的回避,孫景延只能像個傻瓜一樣,遠遠地、呆呆地看望著李蓓朵,走近一步怕會讓她受傷,退后一步也怕自己難過?;蛟S是擔心痛苦會積累更多,進退失據讓她們的距離變得更加遙遠。 「那公司怎么說?為什么不澄清?社群討論今天還在發酵?!龟P于李蓓朵的事,孫景延依然注意著,翻閱她的社群,查看她的新聞,可能只是孫景延的手指,自作主張的壞習慣。 小夏想了想,衡量過后才把事件原由概括地說明了一遍。 「朵朵姐昨天差點在總經理面前出柜了,好險宥莉姐制止了她……」 「出柜?」 「總經理比較晚出現,前面的會議內容不知道,進來劈頭就質問朵朵姐報導是真是假,她就衝口而出一句『我又不喜歡男人』,還好宥莉姐反應夠快,馬上又接了一句『對啊,朵朵又不喜歡男人像于灝一那樣窩囊的』。真是嚇死我了!都沒談戀愛就出柜多不劃算啊,好歹有了對象再公開,就算被雪藏也沒那么虧嘛?!?/br> 「你重點真是的……還有心思想虧不虧……」孫景延輕輕點了點小夏的小腦袋,「不過撇開會影響所謂形象外,現在都能同婚了,社會還是不夠多元包容真是太令人失望。人與人彼此喜歡本來就不容易了,人喜歡人這件事,干嘛要一直挑毛病呢?就是喜歡??!為什么老愛干涉別人的喜歡呢?」 「我明白……」小夏抬眼看向孫景延,想到什么又欲言又止。 「先不聊了,把她送回家比較重要。還好她住的地方保安還不錯,不然這個樣子被狗仔拍到就不好了?!箤O景延回頭看著李蓓朵,只要把車開到她家社區的停車場,就不怕狗仔隊的搔擾。 理所當然又是孫景延負責體力活,可怎么只隔了一段時間,孫景延就覺得李蓓朵好像輕了,不是都吃火鍋了嗎?怎么還那么輕。 把李蓓朵抱到后座,扣好了安全帶,讓她安穩地半躺臥著,剛好也不怕被有可能出現的狗仔隊拍到。 坐在副駕上的孫景延想起了李蓓朵開車的情境,想起了李蓓朵當時哼唱的旋律。 變成公司的棄子,李蓓朵想必也很難過。那首歌,或許永遠都不能面世,而孫景延有幸聽過一次。 「景延啊……」拐進停車場專用道的時候,小夏緊抓住方向盤,終于問了出口,「你是不是喜歡朵朵姐?」 「她這么可愛,誰會不喜歡她???」比官腔更官腔的得體回答。 「不是啦,談戀愛的那種喜歡?!?/br> 默然。怎么會不喜歡?但白雪公主只有一個,認命擔當矮人角色的已經太多,而王子也沒輪到孫景延能夠當上。 等到車停泊妥當,小夏踩下駐車煞車之后,孫景延才緩緩地說:「我喜不喜歡都不重要?!?/br> 「怎么會不重要呢?」 迎向小夏單純的目光,孫景延本想說些什么,卻又嚥了回去,改口說:「口罩、帽子幫她戴好,我先下車,再背她上去?!?/br> 有些話太現實,太現實的說話太殘忍,小夏年紀比孫景延還小,保留一點美好的想像才不會對大人的世界太過失望啊。 重復著上一次送李蓓朵回家的步驟,小夏在孫景延的協助下,替李蓓朵換上睡衣。只是這次,小夏把外衣脫下后,閉著眼睛的孫景延久久未有能覺到小夏有下一步動作。 「怎么停了?」稍稍睜開左眼察看,右眼彆扭地還緊閉著。 「朵朵姐的瘀青……」 孫景延咬咬牙,還是張開雙眼,把李蓓朵扶到床上,瞥了一眼她腰部靠近盤骨的位置,還有手肘,「有藥嗎?」 「剛去我家之前有買!」小夏馬上去客廳從自己包包里翻找藥膏。 看著李蓓朵身上的瘀青,孫景延垂下眼簾。等到小夏折返,孫景延便退出房間,直到小夏再次呼喚幫忙。 總算替李蓓朵上好藥、換完衣服,就差卸妝和簡單清潔而已。 「哎——」小夏看了看手機螢幕,一臉抱歉,「我弟差不多到了?!?/br> 「你先回去吧,我來打點,再跟你匯報?!?/br> 「真的感謝!」 對于一向擅于照顧別人的孫景延來說,不打也不鬧的李蓓朵其實很好照顧,不一會兒就完成工作。 熟睡的李蓓朵顯得格外人畜無害,軟呼呼的,像隻小狗狗般的睡顏,叫孫景延心動不已,心里流淌著暖意,嘴角也不自覺翹了起來。 「說你機靈呢,在某些方面卻是笨拙又偏執。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呢?」 走到門前,回頭看了眼剛翻了個身、在床上蜷縮著的李蓓朵,再留戀,孫景延還是輕輕關上了門。 「我打點好,現在回家途中?!?/br> 「回家?我以為你要留下來照顧她……」 小夏還在回家的路上,就接到孫景延打來匯報的電話。 「她睡得很好,你放心?!箤O景延想起李蓓朵,是不會踢被子的好睡相呢,「她醒來后別跟她說我有份送她回家,別跟她提起我?!?/br> 「為什么?」 「因為她會難過?!?/br> 「我不明白……剛才喝醉的時候,她……她一度把我認成是你,叫你的名字,說對不起,什么又讓你失望了,所以我才想到打電話給你的?!?/br> 話筒迎來了好幾秒的沉默,小夏聽得到孫景延嘆氣的聲音。 「我知道了,謝謝你。但總之,是你一個人送她回家,不要跟她提起我。你也不想看到她再喝醉酒的對吧?開心喝酒無所謂,但不要再讓她傷心時喝酒了?!?/br> 「不行,我想知道原因?!?/br> 「小夏……」 「朵朵姐對我很好,我想知道原因?!剐∠膱猿?。助理跟藝人的性格也有點像,固執,也不知道是誰影響誰。 「我會讓她想起一個她很愛很愛,卻得不到的人。明白嗎?我會讓她想起以往不開心的事,我也會讓她感到難過?!?/br> 「這就是你們這段時間鬧彆扭的原因嗎?但你就是你啊……」小夏頓了頓,又說:「我怎么覺得其實朵朵姐喜歡的是你?她在你面前,總是表現得特別放松……而且,提起你的時候,眼神也變得比較溫和。最近她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很容易炸毛,就像隻受了傷又兇巴巴的小狗一樣?!?/br> 「或許只是愧疚吧?!箖窗桶偷男」仿?,形容得真貼切,孫景延笑了笑,用上輕松的語氣接著說:「待會我發你張折價券,再帶她去吃火鍋吧?!?/br> 「昨天才吃了呢!」 「可以再吃的啊。不然我再發你張麻辣燙的,看她想吃哪款。沒有一頓飯搞不定的事,如果有,就兩頓。再給她買點冰淇淋和零食吧!讓她心情好一些。她夠瘦了,可以先別管體重控制的事?!?/br> 瘦得像李蓓朵那樣沒幾兩rou,還為著要上鏡好看一些而作出嚴格的體重管理,即便知道藝人雖然辛苦但回報能比一般人來得多,孫景延卻仍是覺得付出的代價有點不人道。只是,辛苦艱難地活著的人多了去,藝人要是抱怨自己辛苦可能還顯得矯情了。 才掛斷電話,便接到鄭雪廷的來電。一定是剛才接到小夏訊息便匆匆出門,惹jiejie擔心了。 「還在外頭嗎?」 聽著鄭雪廷略帶磁性溫暖的嗓音,孫景延長長吁了口氣,「放心,我在公車上了?!?/br> 「有帶雨傘嗎?」 聞言,孫景延才扭頭看向車窗外,細細的雨滴打在窗上,形成一條條虛線。 「有?!箤O景延歪著頭,「雪廷姐啊……」 「嗯?」 「姿妍姐說過你像玫瑰,其實我覺得朵朵也很像玫瑰。嗯……粉紅玫瑰嗎?沒那么艷麗,有一點甜美,但跟你一樣,都是帶著防衛。其實都不是故意傷害別人,只是你們能夠保護自己的,就只有那幾根刺……」 「你怎么了?」 「你聽過黑皮諾嗎?姿妍跟我說的。姿妍說再好的葡萄酒,『corked』了,就壞事了。朵朵也很像黑皮諾,嬌貴但美好,需要悉心照料,也需要懂得品飲的惜酒之人。我不介意要耐心栽培,我連她的壞、她的澀,也都喜歡。我真的很想成為那個釀酒人和惜酒人,可是,我太遲才出現對吧?想保護她也做不到?!?/br> 「你哭了?」 「要傷心難過的人不應該是我,可我怎么也覺得很委屈呢?」孫景延用手背拭去不聽話落下的淚。才沒有哭,只是眼睛下雨了。 「李蓓朵出什么事了?」 「你真的完全不看娛樂新聞呢?!箤O景延想了想,反問一個看似不著邊的問題,「雪廷姐,你錢多嗎?」 「怎樣算多?」 「你今晚問了一個星期的問題量呢?!苟寄芟胂癯鲟嵮┩欀嫉臉幼?,孫景延苦笑,「請律師打官司,想必要很多錢吧?你朋友是朵朵的經紀人,有辦法把她的合約弄到手嗎?至少也得看看經紀公司的權利義務怎么寫,也要看看合約終止條款和違約金是多少?;蛘?,直接讓朵朵去訴求解約吧?!?/br> 「事情這么嚴重?」 「她公司大概不會維護她了。我有個好朋友,她今年剛法學畢業,雖然她還不是律師,但她哥哥是,她全家都是律師,如果你朋友能幫上忙就好了,我覺得朵朵需要律師幫忙,你朋友出面是最理想的?!?/br> 孫景延心想,頂多也只能幫到這個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