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婆婆的心愿
第二十三章婆婆的心愿 聽說金土嬸的丈夫回家了!我趕忙跑去她家要道聲恭喜,順便打聽子乾的消息,見到一群人正圍在他家客廳,聽金土口沫橫飛地述說歷險經過。 金土有如路邊說書討生活的老者般,帶著抑、揚、頓、挫的語氣說著故事,眾人則是專注地聆聽。 「日軍占領時期是新加坡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日軍,尤其是憲兵隊,為了報復新加坡華人之前支持中國抗日和新加坡的義勇軍,做出許多令人發指的暴行。遭帶走的人當中,絕大多數都會被帶到偏遠的海邊集體槍殺。剩下的被送到泰國做苦工,建造「死亡鐵路」(死亡鐵路又稱泰緬鐵路,是大日本帝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占領英屬緬甸修建連結泰國曼谷和緬甸仰光的鐵路。因建設的難度非常高,加上戰俘被虐待、營養不良、過勞等原因死亡人數極高,故有死亡鐵路之稱),可以說是用上萬人命換來的鐵道?!?/br> 人群中有人說:「那新加坡人,不就恨死日本人了?」 金土:「那是當然!在日本投降后,英軍登陸新加坡接管之前。新加坡陷入二十多天的無政府狀態?!?/br> 方才那人又插嘴:「要我是新加坡人,一定趁這個時機殺光所有的日本人,能殺幾個算幾個?!?/br> 金土表情變得哀怨,皺起眉:「就是因為如此,聽說天皇投降之后,我們大家都怕的要死。因為當初日本人對新加坡人真的很殘忍,我們都很怕會被暴民報復殺死?!?/br> 某甲插嘴:「可是你是臺灣人不是日本兵,你也是被迫去當兵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們不能怪你吧!」 金土:「他們哪管我們是日本兵還是臺灣兵,他們怎么分的出來!反正我們都是替日本人做事,都是一樣的。而且,他們不懂臺語,我想要辯解也沒辦法。北京話,我勉強還聽得懂一點點,新加坡人說的是什么話,我根本就是鴨子聽雷,一句都不懂?!?/br> 「那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金土雙手一攤,搖頭說:「我沒逃,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有一些較早聽到消息的日本兵跑的快,早不見人影了。而我那連的連長切腹自殺,剩下我和幾個臺灣兵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幾個人躲在軍營幾天后,覺得這樣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和另一個臺灣人決定跟著幾個日本兵往海邊的方向跑,希望有船可以回日本,結果被金發碧眼的大兵抓到。我原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被洋人抓到算是幸運。他們大概已為我們全都是日本人,把我關了一陣子之后,和一批日本兵被送回日本本土,之后才被轉送回臺灣。聽說許多日本軍營通通被焚毀,幫日本人工作的人都被當成漢jian,不是被殺死、就是被打得剩半條命。街上的商店也都被搶劫一空,許多暴民趁亂到處強劫。那些沒被洋兵抓走的,大概多兇多吉少了?!?/br> 聽到金土最后一句話時,我的心一沉。金土也正好瞧見我的身影,趕緊將一群人打發回家:「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只能講到這里,你們大家散了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br> 眾人散去后,他估計我已經聽到他剛剛說的事,滿臉尷尬地說:「徐太太,你來了??!」 金土嬸也趕緊上前招呼我坐下:「這邊請坐。要喝茶嗎,剛泡好一大壺?!?/br> 也許是忌妒他們已經可以一家團圓,竟還把這些經歷輕輕松松的當成故事說給眾人消遣。而這壺茶,大概是要泡給那些把別人生死故事當成消遣的八卦之人喝的,我突然一肚子火,于是語氣不太好的回她:「不用了,我是來問點事,問好就走?!?/br> 畢竟是來跟人打聽訊息,我理了理情緒:「金土兄,我是想來問問,你在南洋這段期間,有沒有遇過子乾或是聽到子乾所屬的軍營消息?」 金土:「你還沒收到任何通知嗎?」 「沒有?!?/br> 金土:「我是有聽說啦,但也就是聽來的。徐桑所屬的那營地,也被暴民攻入焚毀,沒幾個活口,若是到現在都還沒音訊,那可能……可能兇多吉少!」我聽到這段話,只感到天旋地轉,二腿發軟。 回家的路上,我腦中一直回想著金土說的那些話。我告訴自己,也許丈夫仍在某個營地,等著被遣送回臺而已,絕不能放棄希望。至于我怎么回到家都不記得了,一進門卻看到婆婆正坐在大廳等著。 我強打起精神問候:「阿母,您怎么來了?」 「我本想來找你一起去金土家,看看能不能打聽到子乾的消息。聽說你一早已經出門去了。怎樣,有打聽到什么訊息嗎?」 我雖已盡量婉轉地敘述金土說的話,婆婆聽完,突然咚一聲倒地不醒人事,我趕緊喊鄰居幫忙。一群人急急忙忙、七手八腳地將婆婆扛進房。 大伯后來去政府機關,四處拜託人打聽。等了幾個星期之后,當我們以為不會有消息之后,政府單位終于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我雙手顫抖地拿著信凝視了許久。 麗玉:「要不我幫你開信,念給你聽?」 「還是我自己來吧?!刮揖拱l現自己連撕開信的力氣都沒了。彷彿我丈夫的生死是由這封信來掌握著。 麗玉遞過來一把小剪刀,我鼓起勇氣將信拆打開,而信中的內容卻是我意料之外。原以為無論是生、是死,至少可以一顆心不用在懸于半空中,讓事情有個了斷。這么久沒有消息了,我其實多半準備接受丈夫已經死亡的事實,然而這竟是一封失蹤證明信!失蹤?是死、是活,連個交代都沒有! 婆婆聽到消息后又病倒了,這一倒就沒再下床過。我去探望她時,大嫂難過地說:「她神智總是模模糊糊的,睡醒時也只是不斷詢問子乾回來沒。我只能說還沒消息,然后她就是一直哭,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br> 數日后,醫生說大概就是這幾天了,大嫂與我輪流在床前侍奉。 婆婆乎睜開眼,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要說:「阿母,怎么了?」 「啊,碧吟,這幾年你辛苦了。不過我有件事,你一定要答應,否則我死也不會瞑目!」 「阿母,你不要這么說,你要交代什么事就盡管說?」 「我要你替子乾舉辦一個招魂儀式,不能讓他在外做個孤魂野鬼,沒人祭奉,得替他做個神主牌才行啊?!顾呎f邊哭了起來。 我聽了震驚不已。其實我心中還存著一絲絲的希望,也許他哪天會突然回家。但一方面又想著萬一如婆婆所說的,他的尸身被人當無名尸草率掩埋,成了無主孤魂,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豈不是太可憐了。心中天人交戰一番后,我決定答應婆婆的要求,辦一場招魂儀式。 招魂儀式所用的引魂幡,需在幡上寫亡者的姓名和生辰忌日。我們不知道忌日,最后決定將臺灣光復后的隔日當作子乾的忌日。做完儀式,我感到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似乎也跟著煙消云散。我的男人沒了,我變成孤苦無依的寡婦了,今后該怎么活下去! 本該在房內睡覺的女兒突然跑來身邊,問我桌上供奉給她爸的水果可不可以吃。我氣的大聲斥喝:「是你這個斷掌的,一定是你把你爸剋死了!」 不懂事的愛芬,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的大哭,麗玉趕緊跑來將她帶走。麗玉雖沒說什么,但是她的眼神帶著一抹責備的意味。是的,這孩子也是失去了至親,可是她根本不理解子乾的離去,對我們母女今后的生活會有多大的影響。 我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這數年來,我每日虔誠的祈求老天,數不盡的淚水和孤枕難眠,最終等來的竟是一個失蹤的答覆。子乾是一個如此善良、孝順父母的好人,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在中國時,我們還曾幫助那么多窮苦的流民,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連一個體面的葬禮都無法得到,甚至連忌日是何時也無從得知! 老天爺真是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