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刻劃(一)
少年纖瘦的背影挺直佇立著,他一手背在身后,凝視著眼前的雕刻。 那雕刻出自他之手,栩栩如生的貓頭鷹,彷彿下一秒就會振翅而飛。 片刻后門鎖被叩響,少年轉過身子,扎在腦后的頭發輕輕晃動,和長衫的衣襬一同搖曳。 他看著來人,是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妻。 「您好?!股倌挈c頭致意,嘴邊淺笑。 「哎呀呀!」老翁一進門便看見了那雕刻,與記憶中的別無二致,他不禁感嘆出聲,他的妻子雖然沒有如他一般夸張的表情,眼底卻也是掩蓋不了的喜悅。 「跟我們仔仔真的一模一樣??!」丈夫又一次的驚嘆,他伸手欲觸卻發現不知該從何下手,生怕自己一個粗魯就把東西弄壞了。 少年見狀便細心指引,讓老翁捧起雕刻,呵護在懷里。 「我跟阿瑤剛認識的時候就是仔仔幫我倆偷偷傳信的!只不過后來……唉,牠年紀也大了?!拐f及此,老夫妻的神色有了一瞬的黯淡,不過看著懷里的小東西,他們又感到無比懷念,陷入回憶之中,傷感中包裹的是因為牠而得以延續至今的幸福。 「希望有讓你們想起美好的回憶?!股倌贻笭?,傾聽著隨風輕擺的風鈴。 風鈴如少女的輕笑,那是一位父親的委託,而這,當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是當然!亞特啊,我跟阿瑤真的很高興吶!」老翁說道,對著少年熱情的揮手。 此刻兩夫妻的背影像是被注入了青春的靈魂,炙熱洋溢。 亞特蘭.提斯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才慢慢收回視線,與此同時,一隻灰翼烏鴉從窗戶飛了進來。 方一入內,牠便用翅膀把顏料給翻倒,灑了一地也浸濕了自己的羽毛。 「唉,你真是……」亞特無奈的撇了撇嘴,然后抓起肇事后還狂妄看著他的烏鴉。 「呀——呀——呀!」烏鴉抗議似的叫了幾聲卻也沒有真的掙扎,只是任由眼前的人類把牠打理乾凈。 屋里,一人一烏鴉有一搭沒一搭的用彼此聽不懂的話嘀咕著,前者講著生活的瑣事,后者則是像個欠揍的小孩只是為了吵鬧而吵鬧。 然而在他們沒有注意到的窗外,一個純白的人影正悄悄注視著他們,眉眼含笑。 ***** 亞特蘭.提斯是小有名氣的雕刻師傅,雖然年輕卻是手藝精湛,只要是出自他手的東西都彷彿隱含靈氣,不論是哀傷還是喜悅,每一個成品背后的故事他總是能夠呈現的淋漓盡致,將無數回憶和情感承載其中。 庭恩.偲徹已經注意這個人很久了,等他發現時,自己已經幾乎每天都會去看那少年,不論是對方正在找尋靈感時透著些微倦懶的神情,還是專注于工作時菱角分明的側臉,他總能看上一整天。 那個少年就是他的靈感,是他在人間少有的樂趣。 待他回過神,自己竟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對方的門前,他心里一驚,趕緊移動步伐,卻是正好對上了外出歸來的人。 「您是……?」亞特遲疑的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 這是庭恩第一次這么清晰的聽見少年的嗓音,鬼使神差的,他再也移不開腳步。 「我叫庭恩.偲徹,是掌管“畫”的『識』,你可以理解成我是神靈的使者?!?/br> 庭恩聽見自己如此說道,而眼前的少年在片刻的呆愣后則是笑出了聲。 「我叫亞特蘭.提斯,請多指教?!股倌暾f道,淺灰色的眸子倒映著夕陽的馀暉,美的就像一幅畫。 果然是他的繆斯。庭恩暗忖著,心臟第一次感受到了灼燒般的跳動。 ***** 「說來抱歉,我那時候真的覺得你要不是在開玩笑就是精神不太正常?!拐Z畢,亞特也沒有要收斂笑意的意思。 「你是真的覺得抱歉嗎?」庭恩質疑,挑起了一邊的眉。 相視片刻后,他們雙雙笑出了聲。 「你說你掌管著畫,那其他東西呢?有別的識在看管嗎?」在眼角的彎度還沒完全淡去時,亞特又接著問道。 「只有在人間已經開始逐漸盛行的東西才會有識來掌管,據我所知是有其他的識也在人間,不過我們之間不會交流,我也沒見過祂們?!?/br> 「嗯哼~」聞言亞特覺得有趣似的哼了聲,然后他突然一個機靈打直了身子。 起初,庭恩還會被他這樣的反應嚇著,但是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對方這是突然來靈感了。 眼看亞特已然進入到旁若無人的地步,庭恩也拿起了畫軸。 上頭是一幅側像,描繪著眼前少年在工作時的神情姿態。 沾了墨后,羊毫輕染紙面,淡出了一圈好看的灰暈。 繆斯,就在他的眼前,那觸手可及之處。 庭恩看著少年,神情是無盡眷戀。 ***** 亞特不知道識,也就是神使主要都在做一些什么,那似乎不是人類能夠輕易去理解的,所以他也不曾過問,只是已經習慣了庭恩的陪伴,對方今天突然不在,看著有些落灰的屋子,他難得有點百無聊賴。 作為一個雕刻家,家里的整潔實在難以維持,亞特看著堆積在角落的狼藉,思忖著自己應該難得勞動一下,還是雙眼一閉當作沒有看到? 幾瞬后,他想起了一個東西。 那是由數個格子在木板上分割后形成的小游戲,據說叫做五子棋。 看著擺在一隅的剩馀木材,亞特歪了歪頭,撿起放在手邊的刻刀。 棋盤的雕刻很簡單,就是幾條淺痕而已,完事后亞特打磨起了黑白棋子。 他有聽聞過棋子總共上百來顆,但他只是想打發時間而已,草草做了二十顆遂開始了與自己的對弈。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亞特便覺得無趣,這時間甚至不及他打磨棋子所耗費的。 「這到底哪里好玩了?」他癟著嘴嘟噥,沒想到,一道低沉而令人戰慄的嗓音卻冷不防闖入,劃破了午后過于慵懶的寂靜,像是突然飄下的落葉,驚動了悠游的魚兒,卻妝點了河面。 「下棋落子,以土為盤,以國為界,五子定局?!鼓侨苏f道,勾勒出了好聽的馀韻。 然而亞特還沉浸在驚愕當中,根本無暇去細品。 「是誰?!」他問著,攀附到了窗邊,隨后便在一棵樹上看見了一個盤坐的身影。 他的黑發如墨傾瀉,額前的碎發之下是一雙流轉螢光的血眸。 在那瞬間,亞特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與庭恩相同的氣息,但似乎……又有那么一點不同。 「你是識嗎?」他問。 「嗯,我掌管著書?!鼓侨苏f道,他眨了一下眼。 那個瞬間,亞特感覺自己看見了一隻顫翅的蝴蝶,生動燦爛的令人移不開視線。 好美……他驚嘆。 「我叫亞勒蘭.提斯?!顾f。 本以為對方不會再搭理他,沒想到幾秒鐘過后,樹上的人影輕輕躍下,那張菱角分明的臉倏地在眼前放大。 那人的紅眸與他不過幾公分距離,兩人的氣息在空中交會,亞特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休奧.邁瓦倫?!古矢皆诖芭_上的人柔聲說道,明明只是說了名字,卻讓人感覺像是在耳邊的呢喃,直搗靈魂深處。 語畢,亞特清楚看見對方勾起了唇角。 他第一次發現從房間望出去的風景竟是可以如此明媚,耀眼的連他的呼吸都炙熱了起來。 ***** 「這是……?」庭恩指著自己離去前還空落落的茶幾,現在上頭擺放了一個以刻刀畫出格子的木板,和無數個黑白兩色的圓扁石子。 「五子棋?!箒喬卣f道,而庭恩從那看似與平常無意的語氣里捕捉到了微不可見的情感波動,后者不禁抬起了眸子。 「我前兩天見到了一個識,他說他掌管著書?!?/br> 「他還說,五子棋看似只是一盤在木板上隨意擺放的游戲,但是如果把棋盤想像成這個國家,把自己想像成棋子,便會有一種自己正在游歷世間的廣闊之情,好像把百川山林都納入眼中?!箒喬卣f道,神情柔和。 「那個識,他總是能讓我以不曾想過的角度重新看待這世界,和他待在一起,感覺周圍的一切都瑩瑩流轉?!?/br> 話落,庭恩從那對始終清淺的眸子里看見了無數星火,它們正閃爍著爭相綻放。 霎時,他卻只覺得四肢百骸像是被灌進了冰川的寒冷,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視野結了霜,蒙上一層又一層白霧,眼前人的笑容逐漸模糊,直至扭曲碎裂。 ***** 「做好了?」休奧問道,在此之前他正在試圖給面前的少年寫一首詩,但他卻發現平時說得上是文思泉涌的腦袋里竟然找不出任何一個詞匯可以貼切形容出此時他眼里的少年。 「只剩接合處要再加強一下?!固嶂B籠上的鉤子,亞特拿起毛筆細細刷著上頭的木屑。 鳥籠精緻小巧,亞特的目光在上頭不斷逡巡,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如預期。 「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br> 身后的聲音幾乎是貼在耳邊,亞特一個機靈往旁邊跳開,休奧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他的背后。 「休奧……你別每次都這樣嚇我!」亞特抗議般地朝對方扔了一塊木屑,而后者則是一臉不明白,不懂自己哪里做錯了。 休奧最近都是如此,在思緒枯竭時總不自覺的想靠近亞特,想透過觸碰對方得到一些東西,但是隨著一次次接觸,他卻只覺得腦袋更加空白,越發覺得世間上存在的任何一個字句都不足以形容那種繾綣而纏繞心頭的感受。 他變得好奇怪。休奧在心里想著,依舊沒有答案。 「你要陪我走一趟嗎?」亞特輕拽了眼前人的袖子,在對方走神的期間他把妝點用的翡翠鑲上了。 「好?!够剡^神后,休奧應道,自然而然的接過了已經完成的鳥籠拎在手中。 「呀呀!」 在亞特穿上外褂的時候,一隻烏鴉突兀的闖入,一點也不客氣的停駐在他的肩上。 「歛?你是看到鳥籠才過來的嗎?」亞特失笑,而歛則像是聽得懂似的用翅膀搧了一下他的頭。 是啊,那灰翼烏鴉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而在一旁的休奧見狀則一把抓起了作亂的烏鴉,一點也不憐惜的把牠握在手心里。 歛在休奧的爪子里撲騰,平時高傲半瞇的金瞳現在撐得大大的,如臨大敵。 亞特看著還在鬧騰的一人一鳥不禁莞爾,但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庭恩……」他喃喃。 「嗯?掌管畫的那個識?」雖然亞特說得很小聲,但身旁那個聽力異于常人的識還是聽見了,于是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歛用鳥喙一啄,休奧反射的松開了手,前者立即飛回了亞特的肩上。 「對啊,已經好久沒看見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亞特眼看歛沒有在作亂的意思,便放任牠在自己身上佇足。 不久前,休奧發現自己能夠感知到當亞特在情緒低落時所帶動的空氣流速,些微的紊亂與錯雜。說來也奇怪,他在其他人類身上并不能感覺到這些。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至少眼下休奧可以感覺到亞特的焦慮,對他而言這是最重要的。 「我們識沒有那么容易受到傷害,如果要用你可以理解的話來說,我們是靈氣所匯聚而成的,我掌管書,便是因為我從書當中的氣息所凝聚,而他掌管著畫,只要這世間的畫作還流傳在你們人類之中,他便不會輕易消逝?!剐輮W說道,果不其然,他感覺身周的氣流在逐漸趨緩,亞特的情緒再慢慢穩定。 「是嗎……」 然而,甚至不足讓歛把翅膀打開的短暫片刻后,氣息再度混亂了起來,比起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 「亞特?」休奧伸手覆上了亞特的發絲,他曾經看過一位母親在安撫孩子時做過一樣的動作,他學著輕輕搓揉,希望能帶給對方安定。 頭頂冷不防傳來溫暖的觸感,亞特的不安轉眼間被驅散,但這并不是因為那個撫摸似的動作,而是因為對方是休奧。 這樣的動作讓亞特能夠確信眼前人此時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的幻想。 「所以只要書能夠繼續被傳承,你就會一直在,是嗎?」 休奧看著眼前的少年在陽光鋪灑的房間里,近乎是小心翼翼的問出這句話時,心底的某根弦無法抑制的顫動。 他想永遠留在這個人身邊。這樣的念想膨脹著快要將他淹沒,但他卻只是放任自己沉溺在這種過于美好的感覺里,并暗自期望永遠也不要失去。 想將他擁入懷中。 而這么想的同時,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不管書會不會繼續被流傳,我都不會離開你,不論以何種形式,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箵碇橇钏麩o法自拔的少年,休奧盡力去感受對方的每一次喘息,用全身去傾聽那與他只相隔幾吋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