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描?。ㄒ唬?/h1>
「幸好趕上了,阿特!」匆匆打開房門的庭恩站在門口,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黃昏之時,房門被急匆匆的推開,但即便如此,開門的人除了額上的一層薄汗,面容依舊清秀燦爛。 「庭恩!」特蘭提亞驚喜道,他還以為對方沒辦法在儀式之前趕到,這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他也難得的牽起了嘴角。 庭恩放下了為數不多的行囊,接過特蘭提亞遞來的毛巾。 「你在找什么?」雖然布料有些粗糙,但是冰涼的溫度讓原先被薄汗覆蓋的肌膚重新呼吸了起來,庭恩不自覺長舒口氣。 特蘭提亞蹲在三層柜前不停翻找著什么,聞言,他這才稍稍慢下了動作。 「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他疑惑的偏了偏頭,然后,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滑過了左手手腕,那里有著極為淺淡的曬痕,似乎在暗示著那位置曾經屬于某樣東西。 庭恩的臉色沉了一瞬,他凝視著那骨節分明的手腕,思緒飄到了已經無法觸及的記憶深海,晦暗不明。 特蘭提亞起身的時候,庭恩又恢復了一如往常的表情,那一瞬的幽暗恍若錯覺。 「是東西弄丟了嗎?」庭恩彎下了身子,站在特蘭提亞方才站的地方,雙手在抽屜里摸索了起來。 「沒關係,想不起來就代表不重要,別管這個了,你坐著休息一下吧,等一下有得走的?!固靥m提亞拽著庭恩的胳膊把人帶到了床邊。 庭恩沒有拒絕,他接受了對方的照顧,順勢將頭枕在床頭假寐。 特蘭提亞又望了一眼柜子,他攏了攏眉峰,像是在濃霧之中拼命想照明卻衰微閃爍的燈塔,那煙縷一般的畫面怎么樣也成不了形,最后他只好暫時把這件事擱置到腦后。 他拿出了小布囊,把里面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在不製造太大動靜吵到庭恩的前提之下,將每一樣東西都擦拭了一遍后才又再放回去,在系著布袋的繩子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結,至此,準備工作算是進入尾聲。 白天和黑夜都很漫長,但是兩者交會的時間卻短暫的令人惋惜。 天邊那一輪燒燙的銅幣很快便滾入了山壁和地面的縫隙里,突兀響起的蟬鳴像是在呼應剎那間陷入黑暗的世界,劃分涇渭。 特蘭提亞把游走在淺眠邊緣的庭恩叫醒后只見對方湛藍的眼少見的出現了一絲迷茫,可見疲累。 庭恩用力撐了撐眼廉,坐上床上略顯懶散的把海青穿上,見狀,特蘭提亞彎腰替他系好腰間的繩子,而后才開始打理自己。 在特蘭提亞的背后,庭恩勾起了唇角,眼尾如彎月。 庭恩靜靜欣賞著眼前人逆光的身影,等到特蘭提亞把衣襬拉平才眷戀不捨的移開目光。 他起身拿起了放置在桌上的小布囊,這個舉動做過了無數次,已經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特蘭提亞撥了幾下纏繞在手中的長串佛珠,中國結在最下方搖曳,拽著珠子發出了脆響,幾乎快要與外頭的樹葉沙沙聲合而為一。 夜晚寧靜安好,唯獨開門后清晰傳入耳際的低啜聲將夜幕籠上了一層蒼白薄霧。 除了至親家屬,其他人都待在屋里,門口掛起了白色燈籠。 對于知曉卻不熟識的人,他們悼念,他們緬懷,卻不會刻意營造哀傷,只表現出最恰當的敬意。 棺材被村里的四個壯漢抬著,站在隊伍的正中央,其馀穿著深色衣裳的人有條不紊的環繞在周圍。 少數幾個抬頭的人和特蘭提亞對上了視線,他輕輕點頭致意。 隊伍以一個中年男人為首,特蘭提亞和庭恩并列第二,他們穿梭在山中,蟲鳴和風動與衣料摩娑的聲音相映襯。 壓抑的氛圍讓人感覺連身上的空氣都沉了幾分,踏出的每一個腳印都深顯可見。 濕木的味道纏繞在一起不知為何有些黏膩,特蘭提亞環顧了一圈,都是些平凡常見的樹種。 林間的泥巴軟潤,特蘭提亞低頭瞥了一眼被浸濕的鞋尖,不料,就這么一眼,待他再抬眸之時,眼前突然廣闊無比,他掐著佛珠的動作因此頓了幾秒。 這是一個由樹木圍成的圓形空地,泥土也明顯比較乾燥。 特蘭提亞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它宛若渾然天成,卻又帶著違和的刻意。 「這里是……」他不自覺的問了出口,而就在話音落下的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了,窸窣聲乍然而止,空氣凝結,呼吸困難。 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慢了下來,特蘭提亞看見走在前頭的男人緩緩轉過了頭,他呆滯空洞的表情木然驚悚,像是只有皮囊的軀體。 男人用充血的眼睛直直盯著特蘭提亞,后者的背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他的額角竟就這么滲出了一滴冷汗,那滴汗帶走了體內最后的溫度,只馀一片冰冷。 特蘭提亞能感覺到像是細針一樣次在背后的無數道視線,他看見男人僵硬的張開了嘴巴,但是他根本聽不清男人究竟說了什么。 無數的尸蟲從他嘴里掉了出來,牠們像是永遠也不會停下,不斷的,永無止境的向外涌出,很快的地上便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蟲子。 那些蛆蟲爬上了特蘭提亞的腳。 驚恐促使著他的心跳飆升,體溫一點一點回流,像要將他燃燒似的灼熱。 「……這、里、是、哪、里?」 這回,特蘭提亞終于聽清了,男人的話。 他強迫自己不斷換氣,與男人對上視線。 「這、里、是、哪、里?」男人又重復了一次。 不知為何,特蘭提亞從那滯緩的嗓音聽出了急切,似乎在催促著他動起身子,離開這里。 下一秒,男人被無形的力量轉動了脖子,他的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響,他看向了特蘭提亞的右后方。 「啊、啊啊……啊啊、啊……」男人開始發出不明的叫聲,聲線和之前分明一模一樣,卻將他的痛苦清晰的傳遞了出來。 他似乎是想抓住自己的脖子,但卻只能在原地發出嘶啞的詭叫。 身后倏地蜂擁起滲入脊骨的壓迫,它們叫囂著刺激每一條神經,駭人而腥甜的味道蔓延開來,但是特蘭提亞分明記得自己右后方站著的是…… 庭恩。 特蘭提亞感覺自己的心跳已經紊亂到無法控制的地步,求生的本能告訴他現在應該立刻轉身逃跑,可是身體卻動彈不得,反而是那些蟲子爬過的地方隱隱有著麻癢的感覺,而這成了他唯一的感知。 耳際響起了一到輕柔的嗓音,但此刻特蘭提亞只覺得毛骨悚然。 「這里是哪里呢?」 他聽到庭恩如是說道,就在他的耳邊,一屏一息都直襲著他的皮膚。 庭恩幾乎整個人貼到了特蘭提亞的背上,他問著同樣的問題,一次又一次。 蟲子爬了上來,嘴巴和鼻子都被堵住了,看著視野一點一點被遮蔽,特蘭提亞閉上了眼,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逐漸離他遠去,他像是尚未破繭的幼蟲被包覆其中,意識矇矓而淺薄。 ***** 「請問……這里是哪里?」 特蘭提亞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聲音。 他睜眼,看見了一片被群樹環繞的圓形空地。 「啊,小師父,你是說這片地嗎?」走在前頭的男人停下腳步轉頭問道。 發現男人的視線,特蘭提亞才意識到最一開始是自己開的口,但他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只因他的眼前盡是男人口吐尸蟲的殘影。 男人似乎又說了什么,但是特蘭提亞只能看見對方一張一闔的唇,卻一個字也無法聽進。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像是有人拼命搖晃他,把他的思緒撞得支離破碎。 「小師父?」 耳邊的翁鳴終于靜了下來,特蘭提亞聽見男人遲疑的輕喊。 他環顧著眼前的一切,沒有扎人的視線、沒有遍地的尸蟲,更沒有那如鬼魅般趴在他背上…… 如鬼魅般的……? ……庭恩? 心中警鈴大作,特蘭提亞轉過身的同時退開了一步。 視野的正中央,庭恩臉上掛著毫不掩飾錯愕和不解,湛藍的眸子瞪的大大的,明明是深夜卻發著璀璨的光芒。 特蘭提亞強迫自己不移開目光,想從中看出點什么,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他出于習慣的摸上了自己的左手腕,但還不等他碰到,另一雙手卻搶在之前擒住了他。 在庭恩握住他的瞬間,特蘭提亞只覺得全身僵硬,他二話不說將之甩開。 一個突兀的問句冷不防浮現在他心底。 庭恩是誰? 「小師父?發生什么事了嗎?」中年男人緩慢踱步到了庭恩和特蘭提亞之間,他的目光在兩者之中逡巡。 「不,沒什么,這里是你們村的墓地吧?我們直接通過沒關係嗎?」特蘭提亞說道。 他其實根本沒聽到方才男人的解釋,但他就是知道,他的腦袋清楚的告訴著他,他來過這里,而在這片空地的中央,有一棵巨大聳天的枯樹。 這個念頭一閃過,特蘭提亞立刻轉過身子,果不其然,遍地石碑的正中央有著一個樹木,只不過眼前這個,繁枝茂盛。 「沒關係的,廟就在對面邊,我們可以從這里經過?!鼓腥宋⑿Φ?,然后擺手示意。 深吸了一口氣后,特蘭提亞舉步。 「好?!顾f道。 身后隨之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其中,當然包含庭恩的。 在經過那棵聳天大樹時,特蘭提亞寬大的褲襬被葎草勾出了一條細線,但他恍若未覺,只是繼續前進,任由那些小草繼續恣意妄為。 特蘭提亞思忖著庭恩或許會來和他搭話,他的腦袋飛速運轉,試圖拼湊些什么。 但是一直到輝煌壯觀的廟宇出現在眼前,特蘭提亞都沒有想出任何一點東西,而庭恩也不曾開口,后者就只是靜靜地走在后頭,始終和他維持著兩步的距離。 歇山頂和硬山頂交錯成了層次分明屋脊,堆疊的磚瓦讓工匠更好的發揮了技藝,精緻的雕刻如龍一般流暢的盤繞在上頭,華美而莊嚴。 在男人的引領下,特蘭提亞走上臺階。 一、二、三……六、七。 沒有理由的,特蘭提亞下意識數了一遍臺階。庭恩和其他人緊跟其后。 棺材被輕放在了正廳,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廟宇斜后方接近山坡處,同樣雕刻精美的寶塔,成對佇立著。 從內部看上去,屋頂繪製了許許多多的人物,大人、小孩、商販、隨從……一幅熱鬧的市井圖栩栩如生。 特蘭提亞看了一眼大廳墻上那比人還要高大的神像,是觀音,手中持的卻不是蓮花,而是玫瑰。 他心中一動。 「可以揭開棺蓋了?!固靥m提亞說道,抬棺的四人立刻動作起來。 棺材里,男人面容平穩,雙手交疊的閉目,枕頭和被褥是他的家人一針一線縫的。 特蘭提亞接過庭恩手中的小布囊,過程中兩人沒有對視任何一眼。 他依序放入了鏡子、梳子,以及扇子等,最后將裝有紙錢灰燼的白布包放到了亡者手中,再替他灰白的面龐蓋上白布。 做完這些事,特蘭提亞退到了一旁,他看著那些人雙手合十虔誠敬拜,感覺自己和他們之間隔了一層紗網。 此時此刻,那些人是那樣的不真實。 「阿特,我們也拜吧?!雇ザ髡f道,他的雙手已經合十于胸前。 「我們以前不是都不拜的嗎?」特蘭提亞依舊凝視著那些人,他的聲音很輕,似是低喃。 「阿特,拜吧?!雇ザ髡f道,聲音不知為何顫抖著。 「為什么?我們一直以來只拜亡者不拜佛不是嗎?」特蘭提亞再次問道。 沒錯,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所以特蘭提亞從來不拜亡者的祖先和他們供奉的神,他一直以來都只負責死者相關的部分。 「阿特……」這回,庭恩的語氣甚至帶了微不可見的懇求。 「拜了,會怎么樣?」沒給庭恩說完的機會,特蘭提亞打斷了他。 回首,特蘭提亞直直望進了那對幽深的藍瞳。 「庭恩?」 如呢喃的輕語此刻是如此冰冷,庭恩瞬間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不!不不不!」他突然彎下身子,緊緊揪住自己的頭發,困獸一般的嘶吼,溫雅的嗓音變了調,像是粗劣的提琴手拉出的刺耳尖聲。 與此同時,特蘭提亞毫不猶豫衝向門口。 周圍的一切都成了殘影,他像是畫作中的主角,朦朧背景的存在只為襯托他的掙扎。 無聲吶喊著。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比預料的還要平穩,但他的手卻在發抖。 就在他快要越過門檻時,大門倏地闔上,砰的一聲將牢籠架起。 「阿特……留在這里吧?!乖捖?,庭恩扯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凄涼悲哀。 「庭恩!」特蘭提亞大喊著,但是庭恩卻再也不開口,后者只是一步步蹣跚踉蹌的朝他走來,像要抓住縹緲的云一般無助脆弱。 特蘭提亞動彈不得,眼看那雙蒼白的手就要撫上他的臉頰,巨烈的撞擊聲冷不防劃破令人窒息的詭譎,硬生生闖了進來。 一大群黑色蝙蝠飛的跌跌撞撞,他們急躁焦灼的從碎裂的窗口擠進來,用盡所有力氣把即將碰觸到特蘭提亞的人給撞了開來。 庭恩用力的砸在了墻上,他吐出鮮血后頭歪向了一邊,身體抽搐著,隨著每一下的抽動從嘴里涌出更多艷紅,很快浸濕他的衣裳。 蝙蝠從四面八方匯集盤旋,像是將玻璃碎裂的過程倒帶放映,他們由上而下拼湊著,人形輪廓之中是一對令人驚心動魄的紅眸。 特蘭提亞愣愣回望著那對眼眸,甚至連顏料滴落到一旁的地面都沒發覺。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回過神來。 特蘭提亞錯愕的轉動著眼珠子,眼前的景象過于不真切,迫使他不斷重復確認。 從屋頂開始,五顏六色的建筑正在不斷融化,它們像蠟燭一樣軟塌,然后滴落。 所有顏色混雜在了一起卻不相融,它們被炙熱所灼燒卻又被極寒所冰凍,在兩個極端之間喧囂著瓦解。 特蘭提亞拉直了身子,想透過崩解的屋頂看看外頭,而一滴熱蠟正不偏不倚的對準了他的眼瞳。 在熱蠟燙傷他之前,一雙骨節嶙峋的手攬住了他腰。 他跌入了一個比融蠟還要炙熱的懷抱。 「特蘭提亞……」那人喚道,聲音沙啞,像是已經許久沒有開過口。 熱蠟灼傷了那人的背。 披散的長發垂落到了特蘭提亞的肩上、背上、腰上……拂過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 他遲疑的環住了那人。 「休……奧?」 那人發顫著,但不是因為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胸口到底在翻涌些什么,讓他顫慄,讓他瘋狂。 「休奧……」特蘭提亞又喚了一次,這一次,他得到了回應。 「嗯,是我、是我啊……」 廟宇在轟隆巨響中崩塌,所有本就存在的、方才萌生的、即將消殞的,都被淹沒在了絢麗斑斕的洪流之中。 如同一幅瘋子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