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夾子04
沉芯回到公寓,簡單洗了個澡,然后關了燈,躺在臥室的床上。 她覺得這段期間像是打了好幾年的硬仗,很想好好地睡一覺??墒翘珊脦讉€小時,沉芯未能入眠。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用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教的數星星方法,從一數到一百,又從一百數回了一,然后她終于從床上坐起身來。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失眠過了。 夜很黑,也很靜,在這樣的夜里,時間似乎流逝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沉芯逐漸適應了黑暗,開始一點一點辨識房內的物品。從墻上的時鐘,到書架上的書籍,再到那面落地窗。 沉芯看見窗簾留了一個小縫隙,中間那一條細微的縫有一道細微的光。 沉芯看了一會兒,從床上下來,打算把那道光遮起來。 她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隨著光的指引走到窗戶邊,拉上窗簾。 在她把窗簾合上的一瞬間,透過那條細細的小縫,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沉芯把窗簾打開。 幽暗、迷幻,那依舊是一副色彩豐富的景色。 失眠的夜晚,沉芯批了件針織外套下了樓,沿著一盞盞路燈走出鬧區。 時序進入初春,氣溫涼爽,但仍然有幾片烏云擋住月色。 沉芯走著走著,他看到了遠處的身影,那人像是感覺到什么,緩緩地抬起頭來。 昏黃的街燈,照在有些枯萎的綠葉上,葉子上那朵紅花的紅更為濃烈了。沉芯在樓上打了通電話給梁海,希望他能來她家一趟。梁海的車停在路邊的停車格里,他靠在路燈上,雙手抱胸,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抽著菸。 沉芯一步步走向他。 「怎么了?」梁海滅了菸,臉上還是剛才接到電話的那種驚奇神色:「難得見你這么急著找我?」 「舅舅,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沉芯這一次,甚至連回應他調侃的力氣都沒有了。 梁海靜了一下,然后語氣也認真了起來。 「什么事?」 沉芯說:「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人,我想知道那個人現在住的地方、他的情況?!?/br> 「誰?」 沉芯說:「司徒宇的母親?!?/br> 梁海安靜了。 片刻后,他開口,「小川跟你說了?」 「嗯?!钩列镜穆曇艉芊€重,也很冷靜,「行嗎?」 她聽見梁海沉沉地壓下一口氣,然后整個街道都安靜了下來。 半晌,梁海開口:「芯,叔叔勸你一句,別再找了。你看看你現在的身體是什么樣子?!?/br> 沉芯說:「我很好?!?/br> 「好,你很好?!沽汉UZ氣忍不住硬了起來:「那知道真相了之后,你想怎么樣?」 反觀對方有些動怒的情緒,沉芯的聲音很冷靜:「我沒有想怎么樣?!?/br> 「......我不懂你在堅持什么?!顾櫭迹骸钙吣炅?,你到底還在執著什么?」 錶盤上的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移動,沉芯無法開口。 是啊。 七年了。 人都死了能怎樣? 無論是唐娜、南宮耀、還是她的舅舅,所有人都再勸她。 她幾乎能想像到,要是當年沒有發生那些事,司徒宇現在一定會坐在沙發上,面對她的叔叔阿姨,慎重而真摯的提親。 可七年后的現在,她回到了家鄉,碰到了死去的他。 「七年?!钩列菊f:「七年的這些日子,對我來說很漫長?!?/br> 梁??粗诶滹L中如此纖瘦的身子,沒有說話。 梁海是看著沉芯長大的,他一直都清楚沉芯一路走來有多么不容易。 在梁家,姓氏極為重要,這就是為什么梁小臻再如何闖禍,邵美云都會放縱她的原因。 「梁」這個字,不只是姓氏,代表了一個人的身分。 邵美云不可能像他那樣,待沉芯如親生女兒,她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只有需要錢的時候才會找她。 即便梁海想在一旁幫助她,沉芯不會接受,也不能接受。因為她不是梁家人。 這一切的一切,沉芯從未心生怨懟,因此讓梁海對他的愧疚感隨著時間越來越重。 可現在,她有求于他。 確實,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知道司徒宇已經死的事實,卻沒有人愿意告訴她。 她被瞞了七年,她也應該知曉了。 此時此刻,梁海也不需再多說什么。 「我知道了,你先好好睡一覺,等有消息后,我讓小川打電話給你?!?/br> 「謝謝?!?/br> 「沒事,你不需要跟我客氣?!?/br> ...... 隨著漫長的半個月過去,沉芯才盼到白川的電話。梁海透過人脈幫她找出司徒宇的親生母親和當初殺害司徒宇的人。也透過梁海他現在的權力,法院愿意重現當初宣判的場景??汕疤崾堑米尠状ㄈ膛阃?,且從頭到尾,她都得經過法警的同意才能和他說話,這或許是明智的規定,因為沉芯現在不能確定自己的情緒狀態是如何,她也深怕會在那樣的場合失態,給梁海他們添上不必要的麻煩。 電話的最后,白川補充道:『你住宅區的七樓三號房,是司徒宇生前買下來的房子?!?/br> 『他生母人也在臺北,電話跟就職地址我都寄到你的信箱里了。司徒宇的生父在五年前因為大腸癌過世,他的母親后來去了國外工作,最近要結婚了才回臺灣。 『我把我所有找到關于司徒宇留下來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你了,要不要拆開是你的決定?!?/br> 『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br> 打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沉芯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種直覺。 一種矛盾感。 一直以來司徒宇的行徑都很矛盾,一方面對她極為坦承、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隨便承諾。她下意識地認為,司徒宇本身就這樣的人,而她也喜歡他,所以即便這些都有些不合乎情理,也無關緊要。 她知道,司徒宇并不希望沉芯去問一些關于「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并非是因為她在他的心中不重要,而是因為他再也無法給予她更多承諾。 那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妻、那個未明確交代的工作,全都是司徒宇的謊言。 看完信箱里的信件,沉芯在沙發上坐了好一陣子,窗外開始飄起了細雨。 沉芯起身來到窗前,看著外頭的街景。 雨還在下,氣溫涼爽,一洗前段時間的陰霾,夜空中星斗一片。 沒一會兒,門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斃蜃哌M來,沉芯聽到聲音,但是沒有抬起頭。 瑪莉一進客廳,就感受到一股寒冷的空調。她來到書房正中央,看著角落的一幅畫,靜默了。 瑪莉走到沉芯背后駐足。 沉芯沒有回過頭,對后頭的人說:「唐娜給你的鑰匙?」 「你也太聰明了?!宫斃蚬首黧@訝地看著沉芯,見對方在昏暗地燈光下仍舊蒼白的面容,瑪莉皺著眉:「你怎么突然瘦這么多???」 沉芯沒有理會她,轉頭走回客廳。 瑪莉跳下沙發,跟在她后面,把門關好。一邊在玄關脫鞋,一邊說:「都快八點了,你吃飯了沒?」 沉芯撇一眼她自己倒的馬克杯,表情淡淡的,「連茶都可以泡了,乾脆飯也自己做好了?!?/br> 她看著沉芯拿一套衣服走進廁所?,斃蛘驹谠爻了家粫?,最后走進廚房。 瑪莉在冰箱冷凍柜里找到一盒還沒過期的微波食品,聲音從廚房傳來:「你靈魂走失了嗎,人怎么這么沒精神???」 沉芯坐在沙發上,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是啊,我怎么這么沒精神......」 從平安夜見面后,司徒宇已經消失了一個多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沉芯已經忘記自己有多少次從睡夢中醒來,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凝神發呆。 瑪莉坐到沉芯對面,低聲說:「這次回診怎么樣?」 沉芯抬眼,淡淡地說:「還行?!?/br> 「你要多注意一點身體啊?!宫斃虬褵岷玫娘埐硕说讲妥?,大快朵頤起來,說話口齒有些不清:「人只要活得好好的,其馀的都不是大事?!?/br> 沉芯淡淡一笑,也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靠在沙發上,說:「你這週怎么這么間?」 「婚禮不是剛結束嗎?霞姊他們后天要去蜜月,全體員工放假啊?!?/br> 沉芯的合約在上個月到期了,要不是瑪莉偶爾會和她互通有無,她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曉得。 瑪莉說:「我承認我平時都不太正經,但是沉芯,天天工作也會累,況且目前還有更重要的大事──」她看了一眼沉芯,接著說:「比如說你?!?/br> 瑪莉確實是個敏感的女人。沉芯看著她的眼睛,瑪莉長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有著魅惑的氣質,沒有因為 火災的燒傷而遮掩她的美。沉芯不得不承認,當初她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不是沒有被她散發的神祕感震懾。 瑪莉忽然說:「你什么時候才愿意正眼看待我弟弟?!?/br> 她的語氣十分肯定,瑪莉也不想隱瞞,直接說:「你知道小南對你的感情?!?/br> 沉芯沒有說話,裊裊煙霧在她們周圍飄散。 瑪莉看著沉芯,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阿芯,你不能這樣......」 沉芯眼中僅僅一瞬間,她冷聲開口:「怎樣?!?/br> 瑪莉說:「你早就知道事情沒有可能,可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放下執著。你知道我弟弟對你是真心的?!?/br> 沉芯放下杯子,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瑪莉沒有回答,沉芯發現,在她不笑的時候,她的目光里會有一種獨特的冷靜。 瑪莉忽然輕笑一聲,說:「沉芯,你真的很會演?!?/br> 這是一句絕對的讚揚,可沉芯聽到后,卻并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 你真的很會演。 瑪莉心想。 你裝作什么都不知曉,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靜靜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綻放,自然就會吸引蝴蝶的到來。 「雖然這不關我的事情?!宫斃蛘f:「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成熟一點?!?/br> 沉芯抬眼,看著她。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對你說過什么嗎?芯,雖然你成熟、冷靜而事故、是個可以獨自與整個事件抗衡的人。但卻總像是還沒脫離高中生的稚嫩,知道為什么是高中生嗎?」 沉芯冷眼以對,瑪麗繼續道:「因為那個年紀的孩子最敏感,敏感又衝動,他們剛剛瞭解世界,卻又依舊懵懂。他們的感情可以不顧一切──只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觸及那些需要他們顧及的東西?!?/br> 「沉芯?!宫斃蛞粏荆骸肝衣犝f了你過去的事情?!?/br> 沉芯沒有理會她,放下茶杯,轉身就走。 她坐到書桌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 沒一會,瑪莉跟著走進來,聽到聲音,但是沒有抬起頭。 瑪莉跟著進房間,就聞到一股nongnong的顏料味。他來到書房正中央,看著一幅畫,靜默了。 仔細說來,那是一副沒有完成的油畫,大概已經畫了三分之一。它被架在一個規整的畫架上,佇立在角落,和它的主人一樣沉默、安靜。 那幅畫主色是冷色調,繪著一片星空,一顆行星在畫的中間。 行星上沒有任何東西,只單純地用白色、橄欖綠、藏青等等的色調,繪出像月亮一樣凹凸不平的表現。 中間似乎有一點淡淡的紅色,似花非花,而是模糊的一片。 瑪莉在沉芯身旁駐足。 沉芯也看了那幅畫一眼?,斃蜃叩脚赃叺臅?,抽出其中的一本,問:「靈感來自于那本書嗎?」 沉芯淡淡道:「這只是書架中其中的一本?!?/br> 「那不一樣?!宫斃蜉p輕搖搖頭:「那不一樣,沉芯。這本書對你的意義不同凡響?!?/br> 沉芯隨手翻了一頁書,說:「你想說什么?!?/br> 「我想說什么,你會不知道?!?/br> 沉芯的目光落在書上,又好像沒有在書上,她平淡地說:「不知道?!?/br> 「好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br> 沉芯一愣,瑪莉已經走到她身邊,他伸出的一隻手,輕輕地勾起沉芯的下巴。她望著沉芯的瞳孔,清晰而乾凈。 「那么我問你......」瑪莉彎下身,她腕上的鈴鐺在沉芯耳邊晃蕩出清脆聲響:「你覺得一個活生生的人和鬼能在一起多久呢?」 沉芯一瞬間看向她。 瑪麗淺淺一笑:「所有大難不死的人,都可能看得到。? 沉芯腦中某個運轉的齒輪,忽而停滯不動了。 瑪莉的問話,觸及到了一段很悠遠的記憶。 某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某個回盪著鋼琴聲的禮堂、心臟移植手術后醒來的第一眼...... 所有片段像打翻的顏料,全部混雜在一起。 沉芯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瑪莉沒有說話,沉芯知道,她不信,因為她自己也不信。 瑪莉一直是很敏銳的存在,或許是因為她曾經是歌手,對事情的細節觀察入微。 不管是瑪莉還是其他人,都覺得她病了。 沉芯扣上書,站起身,來到窗邊。 今年的梅雨在臺灣周邊滯留很久,連日不停歇的雷陣雨,導致近日的風拂過去都是刺骨的冷意。 記憶中的這個小區,只要到了夏季都會是這般模樣。 雨后,天地都是比墨水還要黑的顏色,一種不能形容的孤獨和空曠。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氣。 女人在窗前的剪影,顯得冷漠又孤獨,灰白的雪似乎泛著淡淡的光,讓她的身影微微柔和了一些。 瑪麗和她借了那本小王子,拾起沙發上的外套,把書放進了包里。 「后天是早上十一點的飛機,霞姊希望你能來送機?!?/br> 翻書聲在沉芯的耳旁響起,瑪莉說道:「我也希望你參加?!?/br> 房內回歸寧靜。 沉芯看著再度飄落的雨,臉上的神情似乎和這個季節融為一體,她平淡的面容映在玻璃上,雨水順著窗面匯聚到她的眼眶一會兒,又滑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