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命共同體
雖然心中早有揣測,但聽到葉紗紗如此乾脆地吐納實情,朱堯一時間還是有點難以接受。也許是為了令他心服口服,她豁出去似地直接在他面前唸了個咒,禁錮她腳踝的鐐銬瞬間應咒而斷,她揉揉自己發疼的腳踝,隨后一點也不閨秀地把腳鐐踢到一旁,然后像個沒事人般站起身。 既然都已經擺明身分了,她也不必再偽裝成一名「弱女子」。 朱堯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看著她一連串的「蛻變」,差點以為是自己眼花。 但他畢竟是堂堂大將軍,即使內心波濤面色依舊未起波瀾,他伸手撿起被她不知道如何解開的腳鐐仔細檢視──斷面乾凈俐落,簡直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刀一舉切下,沒有躊躇不定。 朱堯恍如重新認識她似地,從頭到尾認真凝視她一番,葉紗紗也不避諱他的眼神,任由他緊皺眉頭盯著她看瞧。 一秒鐘、兩秒鐘……不知不覺一刻鐘過去了,朱堯依舊盯著她,而被看的人終于受不了出聲。 「看夠了沒?」雖說是她再熟悉不過、認識了千百年的男人,被這樣瞅著也還是會覺得不自在,她忍不住出聲抗議。 朱堯忽然抄起腰間的佩劍,銀光隨即一閃,刀尖不偏不倚對準她的喉頭,冷聲懷疑道:「所以你之前的柔弱都是裝的?」 可是──軍醫診脈時明明說她身子不好,之前也的確都是病懨懨的模樣,怎么突然就一反常態了?他大大不解。 「將軍,刀劍不長眼很危險的。我一個小小的弱女子禁不起你這樣拔劍試探?!顾谥须m這么說,神情卻一點也沒有畏懼,泰然自若地伸出兩根手指頭抵著劍尖輕輕挪開。 她輕啟朱唇,繼續說道:「你見到我的時候,我的確很虛弱。那時我為了施咒把胡將軍一行人送走,耗盡了巫力?!?/br> 「所以那天夜里的動靜,就是你動的手腳?」他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那夜營帳里的女聲──就是她! 「是,我方才也是靠巫咒解開腳鐐的,那天也是?!鼓且顾烧骐y熬,要應付吳軍師、胡將軍,還要承受反噬的痛和月痕顯現。 「那你身上的傷痕是怎么來的?」他沒忘記她那時全身都是怵目驚心的傷痕,而她說那是巫女下的詛咒。而今,她就是真正的巫女,沒道理自己下咒害自己。 「反噬。施多少咒就要承受多少反噬的力量?!乖潞垭m然不是反噬的關係,但她也只能暫時如此解釋。 若要說出實情──她和冥王做了交易所以滿月時全身就會出現傷痕,他更不可能相信。 「你是下了什么咒,會反噬成那副模樣?」他的劍不再指向她,可目光依舊盯著她不放。 「你是否還記得出戰那天,泥地忽然變得如流沙一樣,把所有士兵都給捲了進去?」 「當然,那是我征戰以來第一次遇到的詭異情況……難道是你做的?」他的兩道劍眉往中間一擠,譴責的眼神好似利刃穿透了她。 「正是小女子?!?/br> 「你可知你害了多少人!多少性命葬身在你手中,就因為那該死的巫咒!」想起那夜無辜戰死的底下士兵,他壓抑不住涌上的怒意厲聲斥喝。 即便已經預測到他會有的反應,她的胸口仍是一陣鬱悶,他的斥責猶如一道驚雷落下,劈裂心門。她并非鐵石心腸,也不喜殺戮,當初出手她也是千百個不愿意,如今被他責備,怎會不痛? 可她忍下了心中酸楚,只是淡淡地說:「將軍,戰爭本無情,若不是我出手──或許死傷會更慘重?!?/br> 這倒是真的。 若不是她的地流術,雙方人馬或許會在戰場上廝殺得沒日沒夜,直至戰事分曉才肯罷休。屆時,雙方的傷亡不會比那日來得少。 她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巫女,興許她前世是有修為的花仙,內心存著良善的她并不樂見人間戰事紛爭??梢缘脑?,她也不愿意讓自己的雙手沾上鮮血??善松褪峭短ブ烈乖聦m,有著巫女使命,她也想像尋常女子一般過著普通生活,也許是同什錦那樣的出生,家境雖清寒刻苦可有著一家人的溫暖,苦盡甘來后倒也是安穩;或者是一般大家閨秀,百般無聊地在深閨中學習琴棋書畫,從父母之命尋覓一個良緣,在家中相夫教子。 可她終究不是其一,她出生就註定要為了夜月宮賣命,要承擔更多人世間的紛擾。她不得不起了疑心──這是否都是冥王的安排呢?給了她機會,卻也佈下重重關卡。 這場交易果然沒那么好做,她自忖。 她這一番話,聽起來冷酷無情卻一針見血,朱堯頓時無話可說。 「將軍,無論你信與不信,幫助胡將軍出征非我本意?!谷绻杏眯鸟雎?,他會聽到她語氣里藏著的無奈?!缚杉热荒阋呀涀R破我的身份,把我當戰俘豈不可惜?」她順水推舟,靈機一動想到了留在他身邊的辦法。 「你的意思是?」他挑眉詢問。 「我愿意成為你朱家軍的征戰巫女?!褂兴@天動地的地流術作背書,毛遂自薦不為過吧? 朱堯抬眸一陣詫異,沒有料到她會有此提議。 「我朱家軍征戰從來靠得就是實力,而非旁門左道?!瓜騺硪詫嵙φ搼鸬乃?,對她那些巫術嗤之以鼻。 「朱將軍也許是靠實力,但別人不是?!顾c出事實?!附裉煊泻鷮④娬椅疫@個怪力亂神來施展巫術助陣,往后還會有千千萬萬個胡將軍找更多你認為的『旁門左道』來?!顾⒎强誼ue來風,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誰沒有使點陰招呢?皇宮里頭都有國師的存在了,美其名是替國家避災祈福,實際上暗地里作了什么法誰曉得?她才不信這些國師不懂得咒法。曾經,就有個楚國想要找夜月宮的師祖出山,卻被一心想要遠離塵世的師祖婉拒,想不到楚國竟然惱羞成怒,不僅偷偷下毒還趁機夜襲,一夜之間血洗他們宮里上百馀人,成功逃命出來的僅剩寥寥數人,現任的夜月宮宮主便是僥倖存活的小弟子之一,自此那天起夜月宮便沉寂消失于世間,一直到最近才浮出檯面。 她不知道宮主當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只知道巫女不愧是巫女,生命異常頑強,忍辱負重活了下來,另起爐灶又建立起夜月宮,廣納弟子傳授巫咒術法。 原先低調的宮主近年來一反常態,以往接活賺錢死活都不打出夜月宮的名號,近來則是怕人不知道似的大張旗鼓,要人知道夜月宮的能耐。累積的聲譽多了慢慢為人所知,早前的祈雨祝禱更是讓她們瞬間聲名大噪,這也才會引來吳軍師來找她們助戰。 她曾疑惑宮主經歷過那段撕心裂肺的過往,不愿讓人知曉夜月宮的存在是因為渴望過著平淡安穩的日子,可如今看來卻非如此。既然宮主不甘于平凡,她們這些旗下弟子就得把握揚名四海的機會,這不,她的機會來了。 夜月宮位處分界,從不隸屬于哪個國家,在沒經過宮主同意之下,成為豫國的巫女不曉得宮主會不會大發雷霆?罷了,遇見朱堯她已無暇去揣測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總有理由去解釋的。 朱堯垂眸,狀似沉思,幾經思量后他緩緩道出:「我如何信你?早前你幫胡將軍打仗,現在變成我們的俘虜就變更陣營,倘若之后你也如法炮製幫助別的國家,成為我的敵人呢?」 朱家軍能戰無不勝,除了靠實力外最重要的就是眾兄弟的忠貞不二,若有人起了反叛之心,一個細作就會影響到整個戰局;而這個葉紗紗打從開始便謊言連篇,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如今雖對他坦誠相對,可他對她的態度仍有所保留。 「該說將軍你是心細如發、思慮周全,還是疑心病過重呢?」她像是料到他的猜忌,微微勾起唇角一笑。 這一抹嬌笑,差點讓朱堯走神,心漏了一拍。 心正如他,為何總是遇到她就荒腔走板?他明明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女色影響的人…… 「你是對我施了什么咒法嗎?」不然怎么老是關係到她就被影響? 她微訝,有些納悶他突如其來的問句,但還是老神在在的答道:「之前沒有,但──現在要施咒了,失禮了將軍?!?/br> 朱堯俊眉一挑,尚不能理解她話中之意,她便以飛快的速度握起他的手,張口便咬破他的指尖。 「你──」做什么? 血腥味自他指尖傳來,在她舌尖漾開;她以他沾了血的指腹在自己掌心畫了個看不懂的符號,又拔下她自己的一根發絲覆上。 凝神唸了咒之后,她換咬破自己的指腹在他掌心上畫了一個記號,又把自己的發絲覆在上頭,喃喃唸了些什么后,他的手掌驀地有些發燙,上頭的血跡記號和發絲竟然消失了,彷彿──刻印至他的掌心之內。 「好了?!顾桓贝蠊Ω娉傻哪?。 「你對我做了什么?」他現在才反應過來,不解地問道。 「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只好施了一個血咒?!?/br> 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問道:「什么血咒?」 她沒回答,只是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掌──同時間,他們倆都吃痛地悶哼一聲。 朱堯吃驚地望向她,為何──她打她自己,他卻會在同個地方感到疼痛? 葉紗紗接著又一掌拍向他,常年練武的他忍耐力較一般人高,并不覺得特別痛,可她卻明顯地俏臉一皺,似是感到不適。 「往后,我們倆便是生命共同體了。你若受傷我也會感同身受,相對的,我若受了苦痛你也會感覺的到?!顾鹈赖男θ菹袷窃谡f著今天天氣真好?!杆阅?,為了我自身安好,我是絕對不可能害你、背叛你的。這下──你愿意相信我了嗎?」 生命共同體?朱堯錯愕連連,他不信邪地伸手捏了她粉嫩的臉頰一把,剎那間,他臉上的同一處也像被人捏了一下。 莫名被掐了臉上的細皮嫩rou,她伸手推開他不悅地往后退去,一不小心腳尖踢到桌角,她痛得哇哇大叫,他也吃疼地踉蹌步伐。 「你──快點解咒!」他低聲斥喝,這一連串的詭異反應讓他寧可信其有。 「將軍,血咒可是要見血的耶!」她口氣不耐,一副你這小孩怎么這么不懂事的神情。 「所以?」他不以為然,方才看她下咒還不是咬破指尖而已,又沒流個一缸血的血咒,能有多大效用? 「要見血的巫咒哪有這么好解,除非某一方去見閻王,不然解不了的?!?/br> 聽聞,朱堯如五雷轟頂般震驚,頓時啞口無言。他堂堂一個大將軍,往后要跟這個女人生死與共嗎?不,他不信這個血咒有這么厲害! 他舉起手上銀劍,毫不猶豫往自己手臂一劃──血濺染了他深紅的袍子,相近的紅色僅有深淺差異,看起來就像只是被水濺濕。 「你做什么!」葉紗紗驚呼,為他自殘的行為,也為了自己手臂上蔓延而來的痛楚。她連忙撕破衣袖,替他包扎傷口止血,可朱堯卻將她推開。 「不是說其中一人見閻王就能解咒了嗎?我就讓自己失血過多、流到沒血,看看是否能解咒?!顾淅涞卣f。 「將軍,真是好膽識?!顾謴屠潇o,清麗的面容是一片沉著?!讣热蝗绱?,我就遂了你的心愿?!顾恢膩淼膭诺?,轉眼便拔出他手中銀劍,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噹啷」一聲,銀劍被朱堯的掌風擊落地,葉紗紗的潔白玉頸也完好無缺,沒有見紅。 「你倒是對自己夠狠?!咕瓦@么急著了結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若我沒有應允,不許你隨便傷害自己!」見她方才拿劍往自己脖子劃去,他心底一陣恐慌,莫名惱怒。 「我只是奉將軍之命,既然你要破除血咒,也不該是要帶兵征戰、維護百姓和平的大將軍來解,我這一條小命反正也是你撿回的,賠給你我也認了?!?/br> 「你──」真是倔強固執! 「將軍,難道讓我幫你這么難嗎?」她輕嘆。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他──還是不信她嗎? 她是情急之下想到這個方法的。 用血咒讓兩人密不可分,原本想要以征戰巫女的身分待在他身邊,誰知他不輕易妥協,她為了取信于他只好下猛藥。 好在,還是有用。 拔劍自刎那刻她還是有點緊張的,就怕這世什么事都還來不及做就香消玉殞,她得喚醒朱堯的記憶??!否則,他們就要生生世世分離,她不想也不愿再經歷那番苦痛了……反噬或月痕的痛她都能忍受,唯獨與他分離,是她投胎轉世也無法忘記的痛。 朱堯靜默片刻,緩緩道:「你京師有遠親的事,也是假?」 她垂頭頷首,算是默認。 他微嘆,無奈地說:「抵達京師后,你就安頓在我朱家府吧!」 葉紗紗抬眸,晶燦的眼珠子閃著星光,掩不住眸底的興奮。她還以為他要責怪她說謊,想不到竟是要安排她入住朱府? 太好了,這樣她就可以待在他身邊,也更有機會喚醒他! 「謹遵將軍吩咐?!顾卸Y地欠身,唇邊溢出淺淺笑意,像雨過天晴的陽光灑落,一掃陰霾。 他搖頭嘆氣,她則像個等不及獻殷勤的新進官員,速速念了個咒替他止血,隨即替他仔細包扎。 「你的咒法……也能用于治療?」看來她所習得的咒術,也不全然是壞事。 「止血咒能應急,但還是得要大夫替你上藥。咒法千百種,只是看巫女使不使得出來,是否能融會貫通。治療咒術我學得不精,只能先凝血罷了?!顾行┖诡佌f道。以往她們學治癒咒法,常常會去森林找受傷的動物治療練習,其他人施了治癒咒,受傷的動物都恢復極快,沒多久便活蹦亂跳地跑走,就她治療的小兔子還瘸著腿跑不快。她記得特別擅于治療的田瓔默默地接過她手中的小兔子,輕輕施咒立即成了飛毛腿,咻一下就跑得不見蹤影。 她覺得氣餒,而田瓔則溫柔地安慰她每人都有自己擅長的咒法,她只是碰巧不是治療這塊料而已。反正又不是要當懸壺濟世的大夫,何必耿耿于懷呢?至少,止血咒她還做得不錯。 后來,她就認命了。那些動輒天呀地的特別耗費巫力、損人不利己的咒術,偏偏她就悟性極高,反噬越激烈她學得越快。就不曉得她這個有修為的前任花仙,怎么會對這種害人害己的巫咒特別擅長?真是怪哉。 朱堯望著這個被自己救回的敵營女子,有別于初次見面的羸弱,現在都能和他討價還價,甚至還施了什么莫名的血咒…… 他突然開始擔心回到京師后,這女人又會帶來什么麻煩? 嘖,早知道一開始就不該救她回來,輔江啊輔江,難得事情還被他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