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巫女
黑軍營帳內,燈火通明,他們的軍師一身藏青長袍馬褂,捻著長至胸間的灰白鬍鬚,長長的八字眉擠在一塊似乎能在眉頭擰死一隻蒼蠅,他面色難看地質問跪在地上的女子:「你說什么?!」 「軍爺,方才我已說過了,我的巫力無法持續太久,剛才那地流術已經耗盡我太多力氣,我沒辦法再繼續施咒了?!构蛟诘厣系呐?,一臉無奈地說道。 「你就算耗盡這條小命,也得繼續!」就差那么一點,剛才探子已經來報兩軍陷入膠著,地流術雖然讓他們的將士也一起去見了閻羅王,可敵方肯定也失去大批人馬──最重要的是要拿下他們驍勇善戰的朱堯將軍!那可恨的朱堯項上人頭都還沒拿下,這地流術怎么能停! 女子垂下眼睫,濃密捲翹的羽睫輕輕搧動,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不知在里頭翻了多少次白眼,卻也只能嘆氣──這老頭子壓根兒聽不進去人話,她就算失去這條命也還是不能施咒??!沒有巫力就如沒有火苗的柴火,怎么燒??! 「軍爺,與其和小女子爭論不如先想想如何自保吧!」況且,她現在比較擔心自個兒,今夜是滿月啊…… 「啟稟軍師,探子來報──地流術雖奏效,但敵軍安然無恙撤退了大半,而我們的將士幾乎全軍覆沒?!?/br> 「那他們的將軍呢?」他才不管那些在前方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他只在乎朱堯! 「有人見著他快馬加鞭往我們方向前來,可剛才過于混亂,我們的探子急于通風報信所以并未掌握他們主將的行蹤……」他不敢說的是,自家探子見那流沙之地吞噬人的恐怖景象,逃得比誰都快,哪里還有功夫去注意敵方的將軍啊…… 才剛稟告完畢,黑軍的主將胡將軍便挽著一名穿著暴露的艷麗女子入帳。 「吳軍師啊,眼下情況如何?」 「胡將軍!」眼見將軍現身,留著一把老鬍子的吳軍師瞬間沒了剛才的氣勢,鞠躬哈腰地拱手作揖。 「你不是說──找了個會巫術的人來,這次肯定能擒住朱堯,一舉殲滅他朱家軍?」將軍一身黑甲戰袍體型壯碩,蓄了滿臉黑鬍子頗有邊疆男兒的粗曠氣息。他粗手粗腳地坐上帳內軟榻,大手不忘攬住跟隨他入帳的女子一同入座。 「胡將軍,商討軍中大事這煙花女子在場,不大妥當吧?」吳軍師小心翼翼地進言。 座上女子一聽,嬌滴滴地貼近胡將軍,豐滿的胸脯有意無意地壓上將軍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嬌聲道:「將軍,還是如煙先避一避?」 「甭了?!购鷮④姴还苘妿煹念檻],擁住如煙水蛇般的纖腰?!赣惺裁淳椭闭f吧!她一介女子,不礙事!」 胡將軍總是見色眼開,就連將士們在拚死拚活地奮戰之際,他還能把軍務丟一旁與煙花女子在帳內快活,又怎會介意這些機密被聽去呢? 「是……原先戰事告捷,可──可都是這巫女未成氣候,竟然在緊要關頭時說她已經耗損過多巫力,無法施展地流術,導致這戰事才剛告捷又……」吳軍師在軍中謀得要職多年,靠得不是謀略才智而是把過錯撇得一乾二凈。 「又怎樣?」將軍擰眉,怒聲問道。 「又……錯失良機,讓、讓朱家軍給撤走了──不過,他們也是死傷不少,這地流術一施展,他們都被拖進地里斷了氣。這一仗肯定讓他們元氣大傷?!顾€有張天花亂墜的嘴,撒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 「那我軍呢?」 「我、我軍……」吳軍師支支吾吾地不敢說出實情。 「吳軍師說不出口,我替他答吧!將軍,我便是軍爺找來助陣的巫女葉紗紗,在施展地流術前,我就已清楚、明白地說過了──此術敵我不分,無法只令敵軍受其害,我軍一樣也會被吞入地底。傷人必傷己,使用巫術作戰一定會兩敗俱傷。因此,我軍人馬雖多卻也不免被地流術給影響,死傷慘重?!拐媸亲锬醢?!她早已說過此法行不通的,偏偏吳軍師硬要她施咒。又碰巧在這月圓之際,是她最虛弱的時刻。待滿月一出現,她可就不像現在這么好過了…… 見葉紗紗不留情面地把話全盤托出,令吳軍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滿眼怒意瞪視她,可她卻像沒有感受到他憤恨的目光逕自和將軍稟告。 「廢物!你這樣有何意義?那朱堯呢?」 「朱、朱堯他行蹤不明──」 「擒不住他們的主將,還失去了我們眾多士兵,你還算是什么軍師!」倒是這巫女生得秀麗,雖不及如煙嫵媚妖嬈,卻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即使在訓斥下屬,胡將軍依舊不改本性地肖想女色。 「將、將軍饒命啊,都怪這巫女!都是她能力不足,否則定能在那地流術中一併收拾了朱堯,埋在地底讓他再也不敢和您作對!」 「事已至此,你還不認錯?明知山有虎你偏向虎山行,將士都已白白送命,要你這軍師何用!」 「將軍,您可別聽這妖女的片面之詞──」 葉紗紗在旁一聽又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何時她從巫女變成妖女了?這吳軍師為了自保什么話都能說出口。當初,他不請自來,帶著大批兵馬浩浩蕩蕩地闖入夜月宮,說是聽聞夜月宮的巫女甚是厲害,前陣子大旱無水可用,農作物少了雨水灌溉全都乾枯無法生長;人民沒有凈水洗滌又造成病菌孳生,傳染病一傳十、十傳百多少人久臥病榻不見好。但夜月宮巫女一出馬施了祈雨咒,不消一個時辰天降甘霖,這雨奇蹟地下了七天七夜,一解旱象舒緩了大地的渴,水井、河水都儲了滿滿的水。更神奇的是,那些生了怪病的人喝了這煮過的雨水竟都康復了。這夜月宮一瞬間聲名大噪,成了活菩薩──巫女都變仙女了。 吳軍師知曉這巫女能祈雨,必定也能施咒,便動了歪腦筋要夜月宮里頭最厲害的巫女前來助陣,雖他表面上誠意十足大手筆地重金禮聘,可身后卻領著帶刀背劍的兵隊,著實令人看不出他究竟是來「求人」還是「擄人」。而她那見錢眼開的宮主,一看見那沉甸甸的寶箱掀開來全是黃澄澄的金元寶,眼睛都發亮了,哪還管得了上個宮主的告誡──巫術僅能用于助人,而非戰爭或殺戮。一旦巫術用于不當之處,將會反噬在施咒者身上??蓪m主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雖偶爾會做些令大家意外的善舉,但私底下這種害人不淺的活她也是來者不拒。套一句宮主每次逼她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時,開頭千遍一律是:「干嘛跟銀子過不去呢?若是工作還東挑西揀的話怎么養活夜月宮里的人呀?況且你打小吃好穿好本宮主可有虧待過你?」 這親情牌可是百試不厭,葉紗紗出生便不知父母是誰,被丟棄在夜月宮門口,夜月宮宮主竟也好心收她為義女,而非作為打雜的下人。當然,這又是夜月宮宮主的私心了──「花我那么多銀兩、耗了好些年才能養大的孩子,我拿她作丫鬟豈不浪費我先前的心力?我要她往后回報我的不只是下人能做的活,而是為我賺進更多銀兩!」 而她葉紗紗也夠爭氣,儼然是天生巫女的料,學習咒術悟性極高,當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還在打巫女根基時她就已經在學如何施咒。身為巫女,除了需要具備咒術領悟力外,最重要的便是巫力的多寡了,巫力越強咒術也越有成效;反噬時也才能靠自身的巫力修為去減緩疼痛。這潛藏與體內的巫力猶如練武之人的內力,得靠日積月累的冥修與天份才能增強。此趟助戰之行,她本不愿意來攪和,可宮主一句話又堵得她回不了嘴──「你不去,誰去?能動輒天地的咒術除了你和田瓔、夏昀外,還有誰會?這種傷天害理的咒術,反噬甚勁,你的巫力最為深厚承受度高,再者你天賦異稟反噬不常立即顯現,可你的姊妹們一旦施咒很快就會受到反噬……」 宮主不愧是養她長大的人,很是了解她的心思,以她的性格怎忍心看一同長大的田瓔、夏昀受到嚴重的反噬呢?那可得讓她們躺幾天幾夜啊……最后,她只能囁嚅回道:「可若是遇到滿月之夜,我也無計可施……」 「那便是你的命了?!拐Z畢,宮主還仰頭大笑三聲?!阜判?,你生命力那么頑強,三歲不小心落水還能靠自己游上岸、五歲在馬屁股后邊被馬兒扎實踢了一腳,你還能自個兒爬起來,十歲……」葉紗紗在空中比劃了一記手勢,隨即宮主便似被人摀住了嘴,吐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我認了。我去總行了吧?」她認命地嘆氣離去,罷了、罷了,就算遇到滿月也是她的命。 夜月宮宮主雖成功地說服她出行,卻不滿葉紗紗趁她不注意時對她施了噤語咒,害她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完呢! 于是,葉紗紗草草收拾行囊隨吳軍師出征,好不容易熬到了這出戰之日卻碰巧是月圓之際。而他們的主將胡將軍荒yin,行軍路上不忘帶著各式各樣的妖嬈女子隨行,夜夜笙歌要人陪寢。把這軍務大事全丟給了這一點也不靠譜的吳軍師,才導致了眼下這樣的情況。 帳外天色漸濃,葉紗紗身子逐漸虛弱無力,感到巫力一點一滴流逝,而最令她憂心的不是巫力暫時性的消失,而是即將面臨的反噬威力。 「急報──」在吳軍師還在求饒時,又一名將士來到營帳?!阜A告將軍,前線將士都已淪陷,連副將也身亡了……」 「什么?」胡將軍一聽面色凝重,震懾不已。這下他不得不先拋下一邊的煙花女子,埋頭省思接下來的退路。這幾年他出兵打仗靠的不是自己,而是靠這才干兼具的副將??!說穿了他就是一介莽夫,上陣殺敵他行,可他有勇無謀只懂得舞刀弄槍,能當上主將也只是僥倖和靠關係。 徒剩一把老骨頭的吳軍師比將軍還震驚,這──這下該如何是好?他們的將士所剩無幾,而地流術又無法施展,待那朱家軍見情勢好轉一舉攻來他們就連渣滓都不剩了! 「妖女!收了我們大把銀子,還不快想想辦法!」他無計可施,只能使喚一旁的葉紗紗。 「……」葉紗紗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地吐氣──冷靜,她要冷靜,千萬不要跟這個老頭子計較,她大人有大量,況且人家的確是付了不少銀子的,這些銀子、這些銀子夠她還了宮主這輩子的養育之恩了吧? 下次她再也不要聽令,接這種活了! 「巫女,你可有計策?」六神無主的胡將軍也把希望寄託在這巫女身上。 「啟稟將軍,眼下我軍已無將士能與敵軍對戰,方才地流術已耗費我太多巫力,若他們捲土歸來一時間我也無法與之對抗,如今──若要讓將軍全身而退,小女子僅有一計?!?/br> 「快說吧!」聽到她有計策,胡將軍眼睛一亮趕緊示意她繼續說道。 不只胡將軍,整個營帳內的人全都眼巴巴地望著她,彷彿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這眼神她太熟悉了,當初的祈雨咒也是被這種眼神給逼得她不得不出馬,沒有雨水影響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由小至大,從日常用水到作物灌溉都造成了莫大的困擾,而他們夜月宮素有農地租給農民耕耘,若缺水導致稻作無法收成他們也不能從中獲益。宮主故意安排人在她耳邊叨唸:「井里無水可以煮食泡茶了?!?、「井水越來越低,怕是無法供水給大家凈身了……」又刻意請農婦來夜月宮求助,那老嫗年事甚高駝著聳起的背,在她面前又是跪又是磕頭的,她這心一軟又只好犧牲自己了。這種呼風喚雨的咒術,縱使不是用于壞事卻也會耗損不少施咒者的精力;若不是田瓔、夏昀及時前來助陣,她怕是要在床榻躺了十天半個月才能下床走路。 「小女子殘存的巫力雖不能使用地流術,尚能施點小法讓將軍和這帳內的人全身而退,退至安全的地方。只是,會送至何地小女子不敢保證,且可能會有副作用?!顾眯奶嵝?,把可能會有的情況事先說明清楚。 「都這時候了,能安全撤退最為重要,送至哪兒都無所謂!快,得趁朱家軍殺來前保全我們?!?/br> 「那這次征戰之行,便兩清了?」葉紗紗望向吳軍師說道。 「行行行,我們兩不相欠了!」逃命要緊,吳軍師急忙地回答。 「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br> 得了胡將軍和吳軍師允諾,葉紗紗熟稔地唸了段咒,白皙素凈的柔荑在胸前優雅地畫起一道弧,隨即又合掌結印往前一送,喊了聲:「九霄云外,千里移送!」 倏地,這營帳內的人全都被彈飛出去,被移送的人就像被木樁狠狠打到一樣疼痛難耐卻不見傷。轉眼之間,帳內的人便被她移送到一座百花齊放的后花園。 「咳、咳──」 「親親如煙,你可還好?」胡將軍忍著腹部里頭翻攪的不適感,關心著依偎在他身上的煙花女子。這如煙身子嬌嫩,不像他皮粗rou厚怎禁得起這折騰哪? 「這是什么術法,可疼死如煙了……」如煙漂亮的眉眼皺成一團,在將軍的攙扶下才站穩了腳步。 「這是什么地方哪?」吳軍師撐起一把老骨頭,踉踉蹌蹌地站不挺身子,這「副作用」雖疼,可至少他們安然無恙。這葉紗紗可還真行,居然真能送他們離開,這銀子花得值了! 一旁的將士被「彈」得頭昏眼花,敲了敲自個兒的頭后勉強打起精神,眼望四周,發現是座非常奢華的花園,此處肯定是某位權貴之家的后院。 「啊──來人??!快!有人闖入娘娘的后花園!」一名丫鬟忽地叫喊起來,讓尚未釐清狀況的胡將軍一行人反應不過來,直到見到皇家禁衛軍團團圍住了他們才發現──這葉紗紗居然將他們送到了皇宮后妃之地,而且還是豫國──朱家軍所屬的國家,他的敵國??! 「葉紗紗──你──這妖女──」吳軍師在被押送至大牢前,發自肺腑地吶喊了始作俑者的名字。 而始作俑者此時獨自一人留在帳內,打了個噴嚏。她擤了擤鼻子,唔,肯定是入夜天氣涼了。見他們都已送走,她暗自松了口氣──太好了,終于把這些麻煩精都送走了,任務總算完成。 外頭夜幕低垂繁星點點,碩大的圓月高掛空中,帳內的燭火茍延殘喘著透著一絲微光,葉紗紗耗盡力氣終于不支倒地,而她的身上卻詭異地開始佈滿細細麻麻的大小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