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婚橋
周沉帶姜燃進了中間朝南的屋子。 瀘沽人房屋結構都是木質的榫卯結構,沒有一根釘子。中間有兩根很扎眼的柱子,分別是“男柱”和“女柱”,男女柱出自同一棵樹,意為一起支撐起這個家。墻上掛著一溜色彩紛繁的唐卡。地上鋪了印花坐墊。顏色對比很艷麗,顯得樸素又隆重。姜燃邊看,邊回憶那篇非虛構的內容。這里是祖母屋,也就是這座院子的主屋。平時進行重要活動的地方。 “你的房間呢?!?/br> 周沉搖了搖頭?!皼]有。不回來住?!?/br> 姜燃心下了然。 守了山的人,家里都沒有他的房間了。 姜燃四處看看,發現了柜子上的一張照片。是一家十幾口人的合照。 姜燃湊近仔細看,祖母那輩的坐在正中間,看上去年紀很大了。家里人也不在,估計是早早去世。后排站著的是母親和舅舅。周沉長得很像母親,臉上能看出一些相似之處。 晚輩都在第一排。有兩個男生年紀大些,十來歲的年紀。另有兩個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幾歲。 兄弟倆長得很像。姜燃一眼就鎖定了年紀小些的那個,站在照片的最邊上。 姜燃嘴上還是問周沉?!澳阍诩依锱爬蠋??” “老二?!?/br> 姜燃心想果然。才大概上初中的年紀,他就顯得很犟。剃著寸頭,嘴角抿得很緊。直愣愣站在那里,像班上沒有人會跟他多講一句話的那種刺頭。 姜燃看著,忍不住笑了。 周沉垂眼看姜燃?!靶κ裁??!?/br> 此刻姜燃因為看照片蹲著,周沉站在一旁。姜燃臉的位置正對周沉的下面。 姜燃玩心稍起。指尖隔著褲子摸了一下那里。 周沉一把攥住姜燃的手。 “別鬧?!?/br> 周沉神色緊繃,耳朵慢慢紅了。 姜燃還準備說什么,門口傳來腳步聲。隨后進來了三個女人。顯然是剛從地里回來的?;ú佳澒苌线€帶著泥點。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不同的銀飾。 姜燃目光不自覺打量著她們。這里的條件顯然跟城市里沒法比,像是還停留在上個世紀。但是她們的精神狀態跟上個世紀的女人卻完全不一樣,甚至跟現在的女人比也不一樣。 她們身上散發出一種由內而外自信的光彩,像是大地之母。跟姜燃常見的那種瑟縮、不自信的女人完全是兩個樣子。 女人們親切地拉著姜燃的手,跟姜燃說了什么話。姜燃聽不懂,但明白是善意的話。也就一直點頭。 周沉顯然還沒緩過來,神色有點不自然。姜燃倒是沒有半點心虛,仿佛這屋子的主人一樣。雙方寒暄了半日。周沉家人要姜燃留下來吃飯。姜燃沒意見。周沉得先下去巡山,晚上再來。 周沉走后,舅舅帶著姜燃四處看看。姜燃又看到了那根銀條。 “這是用來干什么的?!?/br> 舅舅見姜燃臉上困惑的神情,連比帶畫,把銀條圍在姜燃的腰上。 姜燃看出來了,是送給女人的腰帶。顯然才剛剛打造,目前還只是一個胚胎。 聽說這里的男人要求女人的歡心,需要自己親手打一條銀腰帶。一打好幾個月的都有,來顯示自己的誠心。 舅舅比劃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一點青澀的羞怯感。這種表情出現在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卻并不顯得突兀。姜燃想象了一下要是姜繼云那張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她得三天吃不下飯。 - 周沉回來的時候,飯已經都好了。菜上了滿滿一桌,桌子中間擺著一盤巨大的荷葉包飯。面前是一條長席。姜燃坐在了左手上首位置。旁邊坐著周沉。三個女人也依次坐下。 舅舅還拿出了一缸酒。酒罐打開,一股nongnong的米酒香漏出來。 姜燃已是很久沒喝,那點酒癮立刻就上來了。 “能喝嗎?!?/br> 姜燃自己滿上,對著周沉舉杯。 熱氣蒸騰,燈火溫柔。周沉的輪廓都有些朦朧起來。 周沉默然,倒了一杯。和姜燃輕碰了一下,姜燃一口下肚,待她抬眼時,周沉已喝完了。 那邊人見她們還沒開始,兩個人就已經喝上了。吵著又敬了幾輪。 “能喝嗎?!敝艹烈恢庇^察著姜燃的神色。 姜燃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說她不能喝,一時眼睛都豎起來。 “你看不起誰呢?!崩艹劣诌B灌三杯。 酒過三巡。這酒后勁很大,姜燃臉有些熱了。周沉顯然也很能喝,幾杯下去,臉色沒什么變化。 姜燃見氣氛不錯,低聲對周沉說?!澳軉桙c問題嗎?” 周沉眼神同意。 姜燃問對席上首的女人?!澳銈優槭裁床幌氤鋈??!?/br> 周沉代為翻譯。女人話語氣態間顯得不卑不亢。又因喝了酒,帶了三分灑脫。不用周沉翻譯,姜燃也能感受到那股自信的氣魄。 周沉開口: “因為我們這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br> 姜燃對著女人指了指周沉?!澳撬麨槭裁串敃r想出去?!?/br> 女人似是明白姜燃在問什么,說了兩句。但周沉低著頭,沒有再翻譯。 “因為當時我想出去看看?!?/br> “所以你努力考上大學。就是為了看看外面什么樣?”姜燃知道這種地方,考上大學非常不容易。 “……我當年一意孤行想要出去。一直讀到大學才回來?!?/br> 姜燃喝了一口茶?!澳氵€是回來了?!?/br> 周沉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某種回憶中。 “外面很可怕?!?/br> 姜燃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守林?!?/br> 剛見面時,她也問過這個問題。但那時她問題背后隱藏的邏輯是,為什么一個大學生要來守林。所以他沒有回答,但現在,這個問題變了。 她在試圖從周沉的角度理解他。 “……守林,是一生的事?!?/br> 姜燃一時澀然。 周沉似乎是觸動了內心的某根弦,也許也是喝了酒。他的話比往常多了一點。 他的眼神剎那間顯得很透徹,仿佛洞穿世間的一切。 可眉目間不知為何,又帶著一段隱然的沉郁。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指了指腳下的這片土地。 “我屬于這里。這里是自由的?!?/br> - 這頓飯結束后,姜燃被周沉mama叫過去。 姜燃跟著走進了一個房間。女人轉身,從身后的雕花柜子的第三層里,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漆木首飾盒。 盒子打開,里面裝了一只銀手鐲。 手鐲上有細密的紋路,上面刻畫著圖案,似乎是龍鳳翻飛,顯得生動細膩。 內圈似乎還刻有文字,是瀘沽族特有的象形文字,姜燃沒有看懂。 她輕輕抬起姜燃的手,給姜燃套在了手上。帶著笑意看著姜燃。什么都沒說。 姜燃一時覺得自己早就被看透了。 她們被送出來之后。姜燃撩起袖子,露出里面的手鐲,周沉的目光明顯停留了一會。 姜燃見人回去了,手肘碰了碰周沉。 “你們家這個手鐲,什么意思啊?!?/br> 姜燃身上沒有一件飾物,此刻手上多了一圈銀鐲,顯得手腕更纖細。 周沉看了一會,沒有回話?!澳愦髦托??!?/br> 她們來時走的是小路,現在天黑了,小路難走,順著大路走回去。 走到山下的時候,姜燃遠遠看了一眼寨子。夜晚的瀘沽寨顯得更有煙火氣,燈火仿佛星光點點流淌在夜色里。冷風一吹,酒意有些上涌,不知怎么,姜燃覺得這個夜晚格外溫柔。 一路沒有人說話,只能聽見腳步和呼吸聲。 路盡頭的地方,她們面前出現了一座橋。 橋是木質結構,很長很窄。橋下是不見底的山澗。夜色中,更是一眼望不到底,仿佛懸在深淵之上。 姜燃一時失語。 “這是什么橋?!?/br> 周沉頓了一會。 “走婚橋?!?/br> 或許是夜里山風大,周沉的聲音有些低。 “凡是走婚的人,都要兩人手牽手,把這座橋走完。這是我們這里的習俗?!?/br> 姜燃在橋前駐足了一會。 周沉看著姜燃的背影。風吹得她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仿佛下一秒,就會墜入面前的深淵。 姜燃的聲音顯得有些空寂。 “你們這的走婚,是不是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此刻擁有?!?/br> 周沉默然半日,說出一個嗯。 半晌,面前出現一只手。 此刻,姜燃轉過身。面前是人間燈火,背后是無間深淵。燈火點點映在她的眼中,仿佛那團火要將她燃燒殆盡。 周沉伸出手,緩緩握住。握得像面前的人隨時會消失那樣緊。 “走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