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街邊的蒼蠅館子,啤酒瓶鬧哄哄地擠在桌角,醺醉的舌頭發出高調的劃拳聲飛過耳畔。 嚴將呷一口酒,澄亮的液體滾入喉嚨,喉結滑動送入胃里。眉頭微撇,小半瓶啤酒晃蕩著瓶身落在桌面,他綻開笑意:“好久沒喝,酒量下降了?!?/br> 對面落座的方臉的男人穿了件黑色短袖,身上還帶著新鮮消毒水的氣味,嗤笑一聲:“你跟龍哥玩什么見外的?!?/br> 嚴熙貼近椅背,縮在角落,筷子夾了一粒鹽水花生。她瞧見對面的人眼神上下來回打量她,皮膚皺起細小的雞皮疙瘩,剛才到了嘴邊的話頭又咽了下去。 那個男人摸著下巴上短硬的胡茬,饒有趣味地說道:“這是你妹?和小時候長得不一樣,變漂亮了?!?/br> “你少來,我不同意?!彼c上一只煙,火光很快燒起煙頭,煙絲被燙地蜷起來。 嚴將軍戒煙很早,家里幾乎沒人抽煙,也很少有煙味。 猛然聞到煙味,她喉嚨痛得大聲嗆咳。 他皺著眉把煙頭點在水杯里,手里又拿上一瓶開嘴的啤酒。 龍哥伸過酒瓶和他磕個響聲,仰頭悶過一大口,自顧自地戳起盤子里的花生,嘆氣道:“你媽那病吧,不用我說你也看見報告單了,基礎病太多術后效果可能也不會太好?!?/br> “今天多謝你幫忙?!彼o自己灌入半瓶酒,喝完抹了抹嘴角。 “哎哎哎,見外了,咱倆的關系你媽就是我媽,你妹......” “我妹不是別人的?!彼麉柭曋浦?。 “你這也管得太寬了,人家都沒說話呢?!?/br> 嚴熙端起茶杯,恭敬地對著男人,擠出討好地笑:“哥,今天的事還沒來得及謝謝您,以后的治療還要麻煩您多關照?!?/br> “嘿嘿,小事。以后咱們都是一家......”男人拿起酒瓶同她干杯,一口氣吹完了瓶里的酒液,倒轉瓶口展示剩下空空如也的酒瓶。 嚴將胸口竄起火,燒熱了身體,便將襯衣一排扣子系數解開,大概也燒壞了腦子,手里的酒瓶砰啪一聲磕碎在桌角,綠色碎渣口沖著男人,放下惡語說道:“你他媽少打我妹的主意!” “哎呀,醉話,別當真別當真?!蹦腥耸缚诜裾J,嘴角劃出訕笑。 她的手掌微涼,拉住他的手臂,竄天的火焰降下來,他輕放下碎掉的瓶子,抽出一根煙緩慢吸食。 “聽他們說你一畢業就進了那個外企,工資開到這個數?!蹦腥松斐鲆恢皇?,張開五指,咂摸著舌頭發出艷羨的聲音。 煙絲燒蜷,嚴將的胸脯在敞開的襯衫下一起一伏,手臂展開搭在她椅背上,他不置可否。 “你在A市肯定買好房了吧?” 只吸了兩口,煙頭摁在同一杯茶水里,他轉過頭去,頸部拉出好看的線條,煙霧吐在嚴熙座位相反的方向。 疲憊而沉重的聲音:“我媽生病,房子泡湯了?!?/br> 他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徑自走向收銀臺結賬。 和那個龍哥分別,嚴熙提出要去醫院看護mama,嚴將只當作沒聽見抬手招了一輛車。她以為他只不過是和她一同搭便車,沒多想便坐上車,等他報了一串地址,車子啟動卻是開往市區老房子的方向。 她止住司機要他停在下個路口,司機犯難嘀咕著問他們到底去哪。 路燈以車輛為軌道滑過車窗,他不發一言注視著窗外,面龐落在明明滅滅的霓虹燈火下,車子停在紅燈前,司機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做決定。 “我給她請了護工,回家好好休息吧?!?/br> 嚴熙張嘴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下,她坐在前排,偏頭去看燈火灼燒城市輝煌。 油門踩下,直走過兩個紅綠燈,這條路的終點是他們兩人熟悉的破落房子。 嚴將拿出口袋里不成形的煙盒以及一只打火機,隨手扔在進門的鞋柜上,換客用的拖鞋走進客廳。她拿起那只壓扁的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條完好的煙卷放入口中,還未點火,舌根發澀。 煙頭煙尾被她拿反,打火機磕磕絆絆地點不著煙尾。 他回頭看她,眼尾游出一抹笑意,像是一條春暖雪融后解凍的魚重歸汪洋,忍不住提點她:“抽煙對肺不好,很多吸煙的都短命?!?/br> 放下打火機,她認真地看他,言辭銳利地說道:“知道,所以你什么時候死?” 客廳朝南,進門有一方小陽臺,月輝爬進屋里,嚴熙消瘦的影子落在面前,細豎一條如刀鋒直指前方。 六月雖然過了小半,晚上倒是還沒升溫,他此時突然覺得冷,冷空氣從每一寸皮膚滲進來,原來根本沒有春暖,只是活在冰下的魚錯把月光認成日光。 “你想死就早點給自己選好風水寶地金棺材?!?/br> 月華靜靜偏移了角度,屋內的空氣重回靜默,手里的紙杯折角再折角,他展平折痕轉過身給自己倒了滿杯熱水。 “你不想救她是不是?” 正說這話,她攥緊拳頭,心臟在胸腔里撞擊的每一下都用盡憤怒,血液吼叫,沖撞手背的血管。眼睛好像真要跳出眼眶,眼角的血絲更顯鮮紅。 原來影視劇常演繹的家庭劇確實有原型,嚴熙頭痛,血好像快從眼眶里滴出來。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世上真的存在這一類人——視人命如草芥——而他隱瞞的如此精美,即使離他那么近的距離,那么長的時間都沒人發現他的本性。 假情假意哄騙余春柳,揮金如土為她治病,低聲下氣為她求人,都是因為他想親眼看她被病痛折磨致死罷了。 這樣惡俗低下的趣味,和七年前他的所作所為并無區別。 “裝什么裝,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他只管飲盡紙杯的水,一滴涼水漏下嘴角,爬過身體冰冷的血管,流過溫熱的心臟,最后消散于無人知曉的地方。 “回答我!” 良久,他注視面前涂了漆黑的一切器物,回答道:“是?!?/br> 嚴將不再理會她,目不斜視經過那個上鎖的房間,如宣誓主權走入主臥鎖上了門。 真可笑,這家人還沒死絕,竊賊怎么就能這樣大搖大擺的占領他們的財產。 她憤懣地想著,可腦袋里也只有憤懣,最終放下激昂的拳頭,無力跌坐在沙發上。 一夜不眠,清晨才小憩了片刻??匆谎埕[鐘,嚴熙揉了兩下太陽xue,穿戴整齊才拉開房門。 現在,即使在自己家里住也要如防備陌生人一般,因為他已經不是她認知里的那個他。 不如說他早在七年前就是她該防備的人,只是昨晚經他親口確認她認清了事實。 餐桌上意外的擺放了一份早餐,一碗八寶粥,一份雞蛋餅。 房子靜悄悄只余她一人的呼吸,下意識看向主臥。 主臥房門大開,床褥已做更換,被子折放在床腳,床單平整沒有一絲皺紋。 送了口氣,坐下夾起一塊雞蛋餅咬了一口,發現還是熱的,心情悄然生起些異樣情緒。吃過早飯,她裝了兩件余春柳的貼身衣物趕到醫院,一位面容和藹的中年女性正坐在病床前耐心喂水。 病人只是閉目養神,等護工喂一勺喝一口。 嚴熙站到病床前,看那位護工幫病人擦了嘴,放下碗筷便拘謹地站起來。 她還未開口,雙頰已落下兩圈紅圓圈,“你是這家的媳婦吧?昨天你老公給我打電話,訂了這床病人的長期護理?!?/br> “這是我媽?!?/br> 她急忙擺手,想否認前面說的話,“啊呀,不好意思。我......之前一直在家里幫忙種地,這是第一次進城里做護工?!?/br> “知道了,你也去吃點東西吧,我想和我媽單獨呆一會?!?/br> 如蒙大赦,她拿了幾張衛生紙匆匆離去。 病房是特意安排的單人間,沙發,電視,廁所一應俱全,還額外放置了一張陪護床,床頭柜也貼心擺放了花束和果盤。窗戶正對醫院的綠化公園,站在窗前正好收盡一片綠意盎然。 嚴熙扶正一束低頭的康乃馨,心想嚴將花錢果然花到了‘好’地方,表面工作做的漂亮才能掩人耳目。 拿起果盤中一顆鮮嫩欲滴的紅富士蘋果,她壓著蘋果削皮切塊,分出一口的份量送到余春柳嘴邊,她說:“媽,來吃水果?!?/br> 余春柳含過蘋果,笑嘻嘻從背后拿出一塊大白兔奶糖,塞到她口袋里,“熙熙吃糖?!蔽吹葘γ娴娜巳绾未饛?,她又拿過花籃,倒出五六顆奶糖,全部鞠捧在手心遞至她的面前。 “留給我們家熙熙吃?!?/br> 嚴熙喊了聲媽,便撲到她懷抱里去,眼淚顧不及擦拭掉在白色床被上。 陰云沉沉,風聲如嬰孩哭號,四歲的小嚴熙局促地坐在高凳上,桌子是按照成人的身高設計的,對她來說有些太高了,要奮力抬高胳膊才能壓著桌子上的圖畫本寫字。 好累。 她有些泄氣地放下胳膊,一雙黑葡萄大眼不安分地在辦公室亂轉。劣質板材搭建的簡易工作臺,這里的成年人像是百科故事書上忙不停歇的工蟻。 不知道mama什么時候能下班,和哥哥約好了一起看今天的動漫節目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 嚴熙盯著桌子上的涂鴉發呆,毛茸茸的腦袋不知道被誰狠狠揉了一把,精美的發型頓時被扯散。她抬頭茫然環顧,一只大肚如打滿氣體的氣球正撞入視野。 “你媽不要你了,跟我走吧?!?/br> 天邊扯響一聲驚雷,瓢潑大雨好似閥門損壞的水龍頭,她的眼淚很快便暈濕了涂鴉以及衣袖。 這男聲先是哈哈大笑,隨后又補了句:“你媽都因為生你失業了,她哪里還養的起你。跟叔叔走,做叔叔的女兒好不好?” 余春柳從隔壁回來聽見辦公室里哭聲如雷,眾人圍成一圈拿各式花招哄著嚴熙也不見效。 聽過同事們七嘴八舌了解了經過,她抱起嚴熙輕柔拂過她的脊背,又拿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拆開喂給她吃。 待到她哭聲陣勢變小,一邊抽泣一邊含住糖果吮吸甜味,余春柳面帶微笑的抱著她轉過頭和同事打趣:“我可從來沒后悔生下她,是我想要她來這里陪伴我?!?/br> 媽,我也從不后悔做您的女兒。 嚴熙拆開一顆奶糖,放入口中,絲絲清甜溶化了內心深處某根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