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啊啊——!啊——!” “啊——!啊——!將軍——!將軍——!” 嚴熙被余春柳的哭嚎聲吵醒。 她下床走到衣柜前蹲下,撥開懸掛的大衣,拉開藏在衣服后面的小抽屜。最小的藥盒,鋁板裝,摳一片藥再倒一杯溫水。 她動作熟練地端著水杯來到余春柳的臥室。 她坐在床上,一頭枯草似的長發垂下來,枯草下蠟黃色臉龐上遍布細小皺紋,淚水順著臉上張開的皺紋流淌下來。 “將軍呢?將軍的相片去哪了?為什么不在這個桌子上了?”她枯瘦的手爆發出力量,像抓住求生稻草一樣死命搖晃嚴熙的胳膊。 她波瀾不驚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說到:“吃藥?!?/br> “你快去找找將軍的相片!”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求求你了!” 嚴熙按下情緒走到供桌前,把嚴將軍的相片拿起來擦干凈,送到余春柳的手里。她緊緊抱住相片,嗚咽的哭聲更大了,樓上已經有不耐煩的腳步聲響起。 “吃藥!” 她終于失去耐心,把她的右手從相框上一根根掰開,水杯和藥都硬塞進她的手里。年過半百的老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抽噎,張口不情愿地吞掉藥片。 “咽下去!” “嗚嗚!求求你,我能不能不吃這個藥,吃了我會忘記將軍?!彼盟滦渥拥倪吔遣裂蹨I,絳色睡衣留下深紫痕跡。 “不行,你病了,吃藥對你病情有好處?!?/br> “我的病早就好了,不信你去問醫生?!彼b模做樣的抬手抹眼淚,臉上的淚水早就已經干涸。 嚴熙嘆氣,又想到明天正好要帶她去復查。 她用妥協地語氣說:“好,今天的藥你先吃了。我明天帶你去看醫生,如果他說你可以停藥,我就不再強迫你吃?!?/br> 她信了她的話,自覺把水喝下去。片刻后,她手里抱著相片,嘴里呢喃著‘將軍’,頭發亂成一團混攪的水草沉入睡夢。 替她掩好被角,她退出房間。 今夜是如此平凡的一晚,在她所經歷的漫漫長夜中,這樣的對話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從高考前夕父親去世,母親強撐著主持葬禮后,她就開始病得一發不可收拾。遺忘,迷路,胡言亂語,她的行為和心智退化成了小孩。 樓上的腳步聲平息,家里落入一片死寂之中。嚴熙再也提不起一點力氣,她頹廢地扶著餐桌坐下。曾經每次家庭聚餐時她坐在這個位置,對面坐著mama,右斜前方坐著爸爸,那個人就坐在自己右手邊。她坐在這里還可以看見那扇上鎖的房間——那個人曾經住過的房間。 真惡心,她怎么會想到那個人? 她立刻反思自己,揪住自己的頭發想把他的形象從腦海里拔出去。她對著自己的腦袋錘打,懲罰自己不受控制的身體——為什么每當處于放空狀態就會想到他? 疼痛拉她回到現實,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沾濕睡裙。 回到自己臥室,躺倒在熟悉的床鋪上,她費力地大口呼吸,枕頭上的潮濕還沒完全干透。拿被子蒙住頭,眼淚再次泛濫,落進耳朵的輪廓里。耳邊有風浪的聲音,咸苦的回憶如海浪洶涌而來,海浪壓在她身上,拖她進入不得掙扎的深淵。 良久,拉下薄被,平復呼吸,她終于在回憶的死海里上岸。 ...... B市進入六月,已經過了立夏,氣溫在穩穩攀升。 曲折回廊,兩旁草率種植的爬山虎也散開一片枝繁葉茂,給予醫院里苦悶等待結果的病人和家屬淺淺陰涼。 余春柳拿著破碎的手機在屏幕上戳戳點點,她帶著小孩的天真笑臉湊近嚴熙問:“怎么了?將軍剛才和我通話了,你為什么不開心?” “你認錯了,那不是他?!?/br> “少來,你肯定是嫉妒我。將軍是我一個人的,你永遠別想打他的主意?!?/br> 她努力學著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話:“嗯,是你的,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嘿嘿......嘿......哈哈,將軍......”得到夸獎的小孩子,心里比喂了一顆蜜糖還要開心,她抱住手機癡癡地笑起來。 爬山虎垂下嫩綠枝條,深綠葉片擋住了嚴熙的視線,她拿開手機,圓圈的盡頭是一則提示。 余額不足。 她不知道自己要露出怎樣的表情來面對這些事情,干脆抬手附上額頭,蓋住自己的眼睛——給予自己一個短暫的,小小的獨處空間。 事與愿違,越是想安靜的思考,越是求不得寧靜。剛才的場景如放電影,場景變換如走馬燈在她面前放映。 “你這個家屬怎么當的?病人說她腹痛已經持續一個月了,你沒關注過嗎?” “我.....對不起,醫生,您看這個......” “大概率是zigong癌晚期,盡快辦住院吧?!?/br> 嚴熙從診室出來,余春柳在走廊盡頭的角落里打電話。她佝僂的后背緊貼白灰墻壁,細碎的墻灰像一層白紗衣蓋在身上,講電話的聲音大到站在這邊也聽得一清二楚。 “喂!將軍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好想好想你!” 神情好似被人求婚的少女,她羞赧地捂住嘴。 “......” “嚴熙?她最近上小學了!還和嚴律一個學校呢!哦不對不對,嚴律現在改名叫嚴將啦!” 她自豪地說。 “......” “你要和她說話?等等噢,我找找她?!?/br> 她捂住電話,蹲在地上找了起來,嘴里喃喃著喚嚴熙的名字。嚴熙走過去,彎下腰拍了拍她的脊背,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找到了!我找到嚴熙了!我把電話給她?!彼劾锊脸鲂屈c,抓住嚴熙胳膊,把手機往她懷里塞去。 她接過手機放在耳邊,想當然認為一定是余春柳胡亂撥打的電話號碼,又一次自導自演自我欺騙,便隨口說到:“不好意思我媽有精神病,抱歉打擾到您?!?/br> 良久,對面沒有聲音。 在她將要失去耐心的時刻,電話里傳來一斷沉重的呼吸。這陣不可見的微風卷起她的神經,手臂上預警般跳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那個人熟悉的聲音響起:“嚴熙,最近還好嗎?” “滾!” 她摁下醒目的掛斷鍵,觸電般扔掉手里的燙手山芋。手機砸在地上,屏幕上有觸目驚心的裂紋,她的臉龐在上面倒映,也分割出很多形象——憤怒,震驚,恐懼,害怕...... ...... 嚴熙放下手掌,爬山虎那片翠綠且充滿盎然生機的葉片又重回視線。她翻找通訊錄,在舅舅的名字上停留,電話打了出去。 “喂,是小舅嗎?我是嚴熙,可以向您借點錢嗎?我mama她......” 過程順利的出乎意料,小舅聽說后特意趕到醫院陪嚴熙辦理住院手續,他給嚴熙的銀行卡匯入兩萬塊。 等待檢查結果的中午,小舅和她們一起在醫院的食堂吃午飯。 他眉頭緊鎖,關切地說:“這事你告訴嚴將了嗎?他是你們的一家之主,這么大的事情還是讓他回來決定吧?!?/br> 嚴熙低頭扒飯,小聲地回應:“我知道。我晚點和他說?!?/br> 小舅見她面容憔悴,語氣強硬帶了些火:“他一個人美其名曰在A市掙錢,三年了都不回來看自己的媽。這混蛋吃了奶,忘了娘!” 火苗噌的一聲竄起,他情緒激動地捶向桌子。余春柳嚇得縮在她背后,放在桌上遍布裂紋的手機被彈下桌子。 “他......工作忙?!彼浪檠氏乱粓F米飯,開口講出含糊的辯詞。 忙忙碌碌奔跑一天,她還是被告知——病床已滿,下周一才能安排住院。 吃過晚飯后便只能和小舅告別,回到家已經是傍晚。 入夜,余春柳比往常聽話,服藥睡覺都沒再折騰嚴熙向提稀奇古怪的要求。她早早哄睡余春柳,自己也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小腿酸脹,腦子卻在高速運轉。 親戚的錢,嘴上說不用還,嚴熙還是拿手機一筆筆記下。她認真的想著從親戚們那里借錢只能救一時急,長久來看需要從銀行貸款,而她今年剛畢業也需要盡快在本市找工作...... 榨干腦汁想完搞錢的百八十種方式,她眼前浮現那個人的音容面貌。 不可能!絕對不會選擇求助他! 晃掉腦子里的不切實際的想法,埋首在枕頭里,她逼迫自己早早走入睡眠,這樣每晚碎片的睡覺時間才盡可能多一些。 今夜的夢格外兇猛,她夢見自己被一只猛獸撲倒,手腳都被摁死,野獸張開大口欲將她吞吃入腹。她聽見壓在身上的野獸口吐人言:嚴熙,最近還好嗎? 掙扎,卻開啟重復的回憶陷阱。 耳邊回蕩玻璃杯碰壁的悅響,眼前是一片酒紅色波濤,而她站在渦流中心——僅容納她一雙球鞋大小的礁石上。 “啊——!將軍!”余春柳的叫喊聲撕破夢境。 嚴熙痛苦地揉著頭起床,她向臥室的窗外望去,天已經翻起魚肚白,日光折射出絲絲縷縷的紅線穿梭在白云間。 她揉著干澀的眼睛走進客廳,在客廳的長形餐桌上向杯子里倒八分滿的水,藥片放在手心里,拿起水杯和藥片走進余春柳的臥室。 “我不吃藥!醫生說我不用吃了!”她抓住嚴熙的胳膊搖晃著求饒。 抓在水杯上的手背生出青筋,青色血管落下,她放下水杯,溫聲細語和她耐心講道理。 “你記錯了,醫生說你要堅持服藥。你像昨天那樣好好吃藥,嚴將軍才會給你打電話?!?/br> “你不要騙我?!?/br> “沒有騙你,昨天將軍還說下個月就休假回來了?!?/br> 她急切地從嚴熙手里搶奪藥片慌張塞進嘴里,生硬地吞咽著藥片。嚴熙遞過水杯,空出另一只手輕輕拍打她的后背。 哄睡余春柳,嚴熙決定去銀行咨詢貸款抵押的事宜。她走到青色鐵皮門的門口,擰開長著紅褐色鐵銹的鎖芯那刻,一道高大的陰影正落在她頭頂上。 她急忙去拉門把,那只手便卡在門縫上,僵持之下門外一個疲憊的聲音先擠了進來。 “嚴熙,最近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