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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一番話招回了她的三魂六魄,舒青麥一口氣提了一整夜,終于慢慢舒緩過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與她同行的醫務兵睡在了醫院的塑料椅子上,她仍堅持不被困意俘虜,固執地守護在曲頌寧的病床邊。 值班的護士來查了房,換上點滴又出去了。趁無人的時候,舒青麥便脫掉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只供單人躺著的病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從來都是這么一個膽大直接的姑娘。 她深情地注視著他,目光像糖稀一般在他的臉上流淌,然后她俯下身,低下頭,以自己的嘴唇去撫慰他的嘴唇—— 她先是淺嘗輒止般以唇瓣沾一沾,細微的電流瞬間從四片相接的唇上流過,耳朵嗡地就被異聲填滿了。這個聲音不帶任何齷齪的欲望,倒像經懺誦唱,況味高潔。然后她就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深深吻了下去。 長吻盡頭,舒青麥漸漸感到困了,于是側身躺在了曲頌寧的身邊。她伸出手臂擁住了他,柔軟的身體仿佛一株爬墻花,毫無罅隙地環繞他,緊貼他。 曲頌寧再次睜開眼睛時,舒青麥已經同那位隨行的醫務兵一起,又坐車回到了唐古拉山口。那夜手與手、唇與唇的觸碰宛似一夢,他還來不及回味品砸,就被一雙非常憤怒的眼睛攫住了。 病房里站著的是他的父親曲知舟,不用對方提醒,曲頌寧也知道,自己犯大錯了。 當時曲頌寧是代表郵電方簽了軍令狀的,如果輸油管線失了火,他得全權負責。出事之后,同行的趙工立馬就把自己的責任撇得一干二凈。他上報郵電部,話里話外都是責怪曲頌寧的意思,說他年輕急躁,好大喜功,辦事不講程序,不合規矩。郵電部倒是沒對這起事故表態,但在趙工的一番添油加醋下,曲知舟憂心忡忡,已經認定兒子闖下了大禍。 兒子已經轉危為安見兒子轉危為安,曲知舟臉上卻絲毫不見喜色,反倒立即作色大怒:“這條光纜路由貫穿青藏高原,至少兩千公里,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方方面面都得慎之又慎。你那些設計院的叔叔伯伯都說放炮開溝需謹慎,你個初出茅廬的臭小子,難道以為自己比專家還懂?” “‘蘭西拉’是整個西北的通信命脈,一旦拖拉到了高原冬期,施工就更艱難了?!鼻瀸帍牟〈采蠏暝饋?,情緒激動地辯解道,“我沒有錯,我步巡巡查了所有線路,放炮所用的□□與藥量都是合適的!” “可現在就是出問題了!”曲知舟深深嘆氣,“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了,社會上復雜的門道多了去,遇事不要強出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少擔責,單這一條就夠你學的?!?/br> “怎么就叫強出頭呢?不作為就不會擔責,可人人都不作為,這活誰來干呢?”又是這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曲頌寧嫌這話刺耳,咬著牙,偏跟父親頂著來,“我沒有錯,就算出了錯,放炮開溝是我現場簽了字的,任何后果都由我承擔!” “我倒看你拿什么擔著?事故沒徹查清楚之前,你留在醫院里,哪兒都不許去!” 父子倆互不低頭,不歡而散。 曲頌寧頭部傷勢不重,身體也恢復得很快,但因為被自己老子關了禁閉,只能待在醫院里。實在悶得發慌,他就偷偷溜出病房,幫醫護人員搬搬十來斤重的醫用氧氣瓶。醫院里來來往往的都是此次參建蘭西拉的兵,基本得的都是高原病。吸氧是能緩解及治療嚴重高反的直接措施,所以格爾木人民醫院臨時采購了大量氧氣瓶,一個十升的醫用氧氣瓶可能就是戰士的一條命。 曲頌寧在醫院里住了一星期,父親再沒露過面,倒是等來了朱亮。 朱亮給他帶來了好消息。原來輸油管的泄露只是虛驚一場。曲頌寧的測算確實沒有錯。這場事故發生的原因是油管線自然老化,石灰防腐層發生了腐蝕破穿,才導致了油氣的大量滲漏。如今經過搶修,已經完全修復了。 曲頌寧卻松快不起來,老趙固然是小人之心,可真正令他不快的是父親的態度:他才剛剛踏上社會,這個男人就想拿那些陳規陋習將他馴化。 朱亮見曲頌寧半晌不吱聲,又道:“其實蘭西拉工程的巨大難度早在預料之中,方方面面的問題都考慮到了,我聽我們院的領導說了,就算是放炮引起的管道漏氣,也不會真的要你擔責任?!?/br> “我知道?!鼻瀸庛婚]眼睛,像是累了,“我是氣我爸,越老越膽小怕事,越老越不分青紅皂白?!?/br> 朱亮嘆出一口氣:“我還有個壞消息,你聽不聽?!?/br> 曲頌寧抬眼看看朱亮,累得好像已經張不開嘴了,只用目光示意對方說下去。朱亮又是一聲嘆,然后從兜里摸出幾塊巧克力,遞給了曲頌寧。五彩的錫紙上印著一串俄文字母,就是他與舒青麥初見時,對方送他的那種酒心巧克力。 “這是?”曲頌寧垂著頭,一眼不眨地望著手心里花花綠綠的巧克力,心頭隱感不安。 “這是舒青麥讓我轉交給你的。程連長的四連完成了唐古拉山口的光纜建設工程,已經被派到別的線路段上去了。出發之前,她特意跑了一趟我所在的連隊,她讓我無論如何要把這個交給你,還讓我跟說,讓你一定等她復原?!?/br> 愣怔半晌,曲頌寧突然攥緊手中的巧克力,用力搖晃了一把朱亮的肩膀,“什……什么時候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