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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109國道向高原腹地進發,一路杳無人煙,眼前風光不是荒原就是戈壁,遠處的雪山銀光閃閃,天上的游云像地上的羊群一樣潔白。 程北軍開著吉普帶路,忽然打一把方向盤,駛離平整寬闊的109國道,駛上一片坑坑洼洼的鹽堿地。方頭大腦的越野車也活潑起來,上躥下跳著前行,顛得曲頌寧五臟六腑攪在一塊,捂嘴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抄個近道?!瘪{駛座上的程北軍側臉瞥他一眼,也不減車速,只冷淡道,“習慣就好?!?/br> 曲頌寧除了留學日本,基本就沒離開過漢海,漢海是十里洋場,風情里弄,青海就是這片風沙土與鹽堿地,無時無刻不透著凜冽與獷悍。待緩過上下顛簸的難受勁,他對一路所見都很感興趣。忽然間,視線里出現一條小河。河水由昆侖山頂融化的雪水積匯而成,幾株老樹就扎根在河邊裸露的白沙土上。這些樹枝干虬勁,似枯非枯,只有頂冠部分稀稀落落地綴著一點綠葉,倒是這片荒莽高原上難得一見的綠意。 “這是胡楊吧?聽說這種樹非常堅韌頑強,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蹦屈c因顛簸產生的不適感全消散了,曲頌寧突然高興起來,手忙腳亂地從背包里掏相機,“我以前只在地理雜志上看過,一直想親眼看看?!?/br> 程北軍當這大學生是來旅游的,只說:“那你來錯時候了,等到九十月份,這些胡楊樹會變成金黃色或火紅色,那才叫好看?!?/br> 曲頌寧聽出程北軍話里的不屑之意,不好意思地又收起相機,坐正了道:“我有任務,看看高原風景只是順便?!?/br> “也不忙,這光纜兩千公里,怎么也得挖一陣子吧,總有你能看到的時候?!背瘫避娬f著又側頭看了曲頌寧一眼,愣怔一下,旋即點著自己的鼻子道,“你……鼻子……” 不經人提醒還沒注意,鼻子里頭一股熱流涌出,啪嗒一聲,一大滴鼻血掉在了他的大腿上。初到者很多都適應不了高原干燥氣候,流鼻血屬常見的高原反應,但曲頌寧流起鼻血來的陣仗十分嚇人,簡直如爆管的龍頭,他仰著頭,用手捂都捂不住。 “殺個豬都沒你這陣仗大?!背瘫避妵@氣在心,就這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是專家?還上高原?不給他的隊伍添亂就不錯了。他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從兜里摸出一方灰色格紋手帕,遞了過去,“拿去,擦擦?!?/br> 曲頌寧仰頭靠在副駕駛座上,接過程北軍的手帕就捂住鼻子。手帕純棉的,挺干凈,還帶著一股類似熟麥的香味,就是一沾上他的鼻子就被染紅了。曲頌寧愈加不好意思,甕聲甕氣地說,謝謝。 曲頌寧鼻血流個不止,再經不住這么上下顛簸。程北軍不得不把車又駛回平坦的國道,他不怎么高興地說了句,這得多走一小時。 軍用越野車繼續行駛了一段路程,程北軍忽然又停了車,他拉開車門下了車,走到柏油公路邊。曲頌寧也跟著下了車,他看見程連長從衣兜里摸出煙盒,取出三支煙,點燃后插進了公路旁的泥里,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小瓶二鍋頭,澆在了地上。 程北軍說,這是汽車團的一個傳統。但凡行駛在這條公路上的人,都會下車祭三支煙、一瓶酒,算是告慰英靈。 程北軍神情嚴肅,曲頌寧心下惻然,待三支煙在風中慢慢燃盡,一種充滿神性的寂靜籠罩了這片空曠大地。程北軍與曲頌寧回到車里。默默行車了幾十分鐘,程北軍突然開口道:“你知道我們腳下的這條路嗎?” 曲頌寧仰著脖子,捂住還在流血的鼻子:“知道?!?/br> “四十年前修建的這條青藏公路,全長近2000公里,也犧牲了近2000名解放軍筑路兵,差不多每公里公路下就埋著一個英魂。這回又要修光纜干線,也是2000公里?!背瘫避娚钌钗丝跓?,說下去,“有一年武警交通官兵負責養護這條路,剛養護完就遇上了大雪封山,暴風雪中為了避開一位藏民的卡車,結果側翻摔下陡坡,擔任司機的支隊副隊長還沒送進醫院就死了?!?/br> 車里更安靜了。曲頌寧側頭看程北軍,這個男人目視前方無際的長路,眉間擰出個疙瘩,神色又嚴峻又悲壯。 此時一些朝圣者從他們身邊經過,行一路,跪一路,長頭磕了一路。遠處,懸掛山頭的經幡在風中飄動,黃、藍、紅、白、綠五色,象征著高貴、力量、慈悲、純潔和智慧。再遠點的地方有些動物尸骸,已經積骨成堆。 程北軍性子急,一心想趕回唐古拉,所以車隊沒去沿途的兵站吃飯休息,日近中午的時候,他就塞了兩塊暗黃色的、糕團似的東西給曲頌寧與老趙,讓他們吃這個墊饑。他自己也吃這個。這種看似粗糲的食物叫糌粑,先以青稞磨面,再和酥油或奶渣一起和著茶水揉捏成團,便于上山放牧時隨身攜帶,吃時能就上一口酥油茶就行。 程北軍邊嚼邊說,比軍營里的壓縮餅干吃著香。曲頌寧學著他的模樣咬下一口,只覺得又澀又干又帶腥味,差點沒咳出來。怕又被程北軍看低,他忍著胃部不適,細細嚼、慢慢咽,漸漸從腥味中品出一點淡淡的奶香,倒也不那么難以下咽了。 車隊在險峻的山道上向著西南攀爬,少說十一個小時的車程??煽晌骼锏牟匾绑H與藏羚羊逐漸看不見了,沱沱河的細流與大橋也逐漸看不見了,晚上八點,曲頌寧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在一片不斷蔓延的火燒云下,他們終于抵達全軍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兵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