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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蠻生很想上去招呼對方一拳頭,但被別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鄭高興不知哪兒來一股惡氣,齜牙瞪目地自己說下去:“你們以為大學生就了不起???我是國家恢復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學生,77級,上過山,下過鄉,這條腿就是那時候瘸的!我吃過的苦比你們吃過的米還多,從570萬備考學子里殺出的一條血路,不也在這小破工廠里當工頭嗎?你又神氣什么?” 沒想到這鄭高興也是大學生,顧蠻生被點著鼻子一通罵,但臉上的怒氣竟漸漸消失了。他凝神聽著。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開一家工廠啊,不用宏康這個規模,就這兒到這兒,”鄭高興伸手前前后后這么一比劃,冷笑道,“有這么大點地方就行,到時候我跪著給你打工?!?/br> 顧蠻生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瘸子工頭,真實的視線卻越過了鄭高興。眼前是漫漫群生,忽遠忽近忽暗忽明,鄭高興說開家工廠,老師傅說七國八制,曲頌寧說八縱八橫,最后一切回溯至1994年的那個下午,劉岳手上拿著的那只大哥大。 顧蠻生的眼里微光漫漶,心頭熱望滋生,然后他就很明亮、很踏實地笑了一笑,這一百多天的打工生涯終于讓他有了靈感。 第15章 “七國八制”下的商機(上) 浩子本來年紀小,身子骨又弱,遭不住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摧折,這下終于徹底病了。他在宿舍冷硬的鋼絲床上躺了兩天,怕這個月的那點辛苦錢被扣成零光蛋,堅持要回去上工。 但顧蠻生不準。也伸手探探浩子的額頭,發現還有低燒,便又強拉硬拽,逼著他躺了回去。 到了工廠就干活,鄭高興一看少了個人,立馬把一張老臉拉得比驢還長。他認定浩子就是故意裝病,罵罵咧咧地說著早晚慫恿上頭將他開除,兩片嘴唇上下翻動,宛如刀子一般嚴厲。普工們都小心翼翼屏息噤聲,顧蠻生也沒說話。有個工人偷偷問他浩子情況,他只搖頭,作出長吁短嘆、情況不容樂觀之狀。 屁股不著凳子地干了六個小時,又到了中午放飯的時間,照例兩菜一湯,一盆苦瓜rou絲,一盆青椒土豆炒木耳,唯一的葷腥就是苦瓜rou絲里的那點rou絲,還得細細挑揀出來,才能從齁咸惡苦之中嘗出一點rou味。 普工人數眾多,車間外頭有個休息室,整整一面墻上齊齊排放著大茶缸子,供他們午休時喝口水用。十五分鐘用餐休息,普工們大多在這里吃飯,顧蠻生端著盒飯,扭頭看看朱旸,沖他遞了個眼色。 然后他就啪一聲撂下筷子,喊起來:“這飯沒法吃了!” 車間里長期重復勞動氣氛壓抑,人人都跟機器似的只干活不說話,冷不防炸了個旱天雷,所有人都舉頭望著顧蠻生。顧蠻生從盒飯里挑出一只蟑螂,額頭青筋暴凸,惡聲惡氣地喊:“老子昨天菜里吃著鋼絲,都他媽便血了!今天又吃出蟑螂,這飯還是人吃的嗎!” 蟑螂是他昨天下工之后,在宿舍里外打著手電逮了半天的,用裝棉簽的塑料小盒裝著,就藏在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備,悄悄塞進菜里。菜里的蟑螂半死不活,屁股后頭似籽似卵一坨東西,圍觀的普工全看惡心了。 吵嚷間,顧蠻生搡了朱旸一胳膊。朱旸不如以前陳一鳴那么會來事,被攛掇著只能硬著頭皮上,他跟著把顧蠻生抓給他的蟑螂挑出來,沖聞聲而來的鄭高興喊:“我這兒也有蟑螂!憑什么你大魚大rou,我們就吃這個??!” “我吃的不跟你們一樣嗎?”鄭高興的飯盒里倒也有這兩個素菜,“再說,怎么就你們兩個多事,別人都沒吃出來!” “怎么沒吃出來?”顧蠻生朝身旁一個普工的飯碗里指一指,里頭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這不是蟑螂是什么,剁碎了,有腸子還有須呢!” 好像是木耳,好像又不是,但經他這么一說,所有人都沒胃口了。 朱旸跟著說:“再看看這菜,rou絲切得跟頭發絲兒似的,剩下全是苦瓜,怎么著,還嫌我們日子不夠苦???” 顧蠻生一把奪來瘸腿工頭的飯盒,把那額外的雞腿、大蝦展示在別的工人眼前,嘖嘖道,“這區別也太大了吧?!辈淮嵏吲d回答,他血液里的惡劣因子已經活躍充分,顧蠻生一下跳到了桌子上,鳴鑼警眾一般,拿著自己的湯勺敲響了茶缸。好些個工人仰著脖子看他,這人有種離奇的魅力,好像隨他一開口,黑沉沉的休息室登時金光滿天,晃得人眼暈。 “每天加班六個小時,補助才兩塊六,中午才休息十五分鐘。車間環境不通風,連咱們吃飯的地方都到處是苯溶劑這樣的劇毒化學品,工作時更是連個防毒口罩都不配發。在這兒干兩年就是一輩子的職業病,連性|功能都得受影響?!鳖櫺U生用手里的湯匙隨意一指某個仰頭望著他的工人,“你,就你,是不是每天起床四肢無力,連晨勃都少了?” 其實站著工作久了哪個不腰酸背痛,對方被他這么唬一下,還真覺得是這么回事。一個傳染一個,再聽顧蠻生夸張地喊它兩聲“這他媽斷子絕孫啊”,所有在場的工人臉色都更難看了。 “浩子才十四歲,上次險些在這車間猝死,醫生說他不但是過勞致病,體內化學品也嚴重超標。他現在這身體就算落下病根了,能不能復原還不知道,如果我們不為自己的權益抗爭,下一個倒下的人可能就是我,就是你?!?/br> --